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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裏翻貓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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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老頭兒的米干
作者: 鍋裏翻貓	日期: 2011.12.12　　天氣: 　心情:

雲南村的老頭兒，杵著枴，趔趔趄趄，長滿褐斑的手，像覆了一層白粉，抖抖顫顫拿了一只不銹鋼碗，不約而同，三三兩兩，或是結伴，或是獨行，或是不期而遇，朝著米干麵店走去。這是早起的第一批麵客。呷米干(雲南米製麵)，不僅僅是為了飽足，是依存吧!從大陸各地戰到台灣，故鄉裡的，什麼都沒有帶走；就格老子地，一甲子的人生全奉獻給掛在灰黴牆上的軍戎。故鄉?掛在腦子裡還有?還有什麼?一片泛黃的印象，焦褐得斑黑難認。最令人難受的，就是掏了千千回的阿娘，總掏不出阿娘的長相，只記得她幹練的手在廚房裡鍋碗瓢盆舞弄著，獨缺了阿娘的臉，接駁的零零落落。清楚的是那股味。躺在阿爹七拼八湊的木床上，依依稀稀聞到那股濃郁的米干湯頭，有句成語叫醍醐灌頂，還真是切實，對那時的我來說，一日的生計就從那刻醒悟了過來。

來到了台灣，戰事結束了。被安置在第六軍團附近的中正村裡，住在那棟破瓦殘屋裡，總算得已安享晚年。殘存的人生，拚命使勁往腦裡鑽去，想挖點記憶裏的寶；這麼一挖，卡在背肉裡的子彈又發疼了。唉──，他娘的，記得起隔村阿寶的娘，就是記不起阿娘的模樣。日子這麼磨磨切切，一磨骨變鐵，二切情絲斷。尤記得，在被國民軍擄去當勞力伕的前一日。一大早，阿娘就在廚房裡錚錚鏘鏘將昨日結成塊的米凍切成麵條，撈煮了幾個碗，我呷了半碗，就趕緊出門了。要去河床邊對著蘭娃唱情歌，唱「小河淌水」。挑出她的愛，要做她情郎。可惜，這麼多年了，我忘了蘭娃的樣子，連奉承的歌詞也模糊了。她的嬌巧、她的俏眉，記不得了，全成為泛稀的墨暈輪廓。隔日早晨，我還淌在床上，在夢裡跟蘭娃遊小河。一群穿著藏青軍服的軍人闖進房間裡，阿娘不斷阻在這票軍人的面前，跪在地上拉把這些無情的腿，像隻撒驕的貓，磨磨蹭蹭，跟這些軍爺嘰咕嘰咕的唉叫，他們哪懂得故鄉的老腔。阿娘不斷喊著：「軍爺，求求你們，別，別帶走我兒啊。」那聲，包覆著母親的驚惶與無助，至今還旋繞在我的腦樑上。被架走出門的那一刻，我看到廚房油亮木烏的桌上，菜刀橫擺在未切完的米凍上，大鍋的米干湯頭，正被小火悶煮著，鬱鬱的冒出熱氣，揪成滾騰濕嗒的水霧。那一刻，我才想起昨日呷半碗的米干，與國民軍拖拉掙扎間，竟虛幻倒影在腦殼底。那半碗──米干，傾注了所有阿娘的教養之情在裡面，沒想到這竟成為在大陸絕響的半碗。

遺忘，是老年人最大的本事。卡在背裡的彈片，深刻的變成人生裡驕傲的回憶。因為痛，痛失弟兄，痛失國邦，所以痛到連老娘都忘了。若不翻開戰士授田證的記載，簡直快忘了自己是哪出生的人。和忘了蘭娃一樣，那半碗米干的滋味只是隱隱約約蜷藏在夢裡。偶而，那虛擬構築的乾味，悄悄地從眼眶裡流出，要好一陣子才能發覺。老了，連眼瞼也跟著老了，直流到皺癟的唇上，溫濕的蠕動，才感到濃烈的鹹澀，才懂得揭去。

離開家鄉哼不啷噹已五十幾年了。在中正眷村的房子初建完成，大門綠漆仍嶄新時。經由人介紹媒娶，討了個蕃薯老婆。深刻的省藉情節，讓她一輩子也未曾喚過我老公。「老芋仔，老芋仔有煮給你呷就沒賣啊。」我總嫌她煮的菜，味淡。每一日也如此嫌隙。說起來也是種怪事，十幾年來，我仍然聽不懂她說的台語，唯獨「呷」飯的「呷」記得最清楚，而呷她的飯也永遠不會「慣息」(習慣)。原想說娶個老婆，生個胖丁，好為自己臭皮囊收個尾。老天爺像是搗蛋似的，就是不為我落隻鳥枝仔來。直到我的蕃薯老婆患了癌症，我才驚覺我對她的疼愛已勝過期望，生不生個把子，無所謂。很快地，她一頭烏黑的歐巴桑頭，經過化療，掉得只剩白嫩的頭皮。見她如此，我馬革裹屍戰沙場的豪氣也纏弱了起來，開始拜起蕃薯老婆從廟堂請來的觀音佛祖。到底是?觀音佛袓是一尊，還是觀音是觀音，佛袓是佛袓。我常笑她：「妳嘛!二尊神唸在一起，懂不懂啊妳?」她通常哼了一聲：「死老猴。」以前，我總嫌惡她在那拜啊拜的，唸啊唸的，打擾我讀「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苦興致。後來，一種絕空，使喚著我填補心裡的沉哀，也同跟她唸道：觀音佛袓。她的信仰，就是我能為她作上的一點事。

進入了末期，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那一天，我把她從床上倚了起來，替她戴上毛織呢帽。她跟我說：「老芋仔，真歹勢，這世人，沒替妳煮上妳喜歡的菜。」聽她這麼一說，我羞赧了起來，囁嚅了幾句自己也聽不懂的話。說這句話的同一年，晚秋，她走了。原是想把她的骨灰安置在迴龍的國軍公墓。不過，還未走近置骨灰的地下室，陣陣陰涼竄出。除了骨灰龕櫃之外，就是一片灰敗滲水的水泥牆，像直通第十九層地獄般的電梯室。彎彎角角的牆旮旯，彷佛隱避著屈膝而坐的哀靈訴怨著故事。她從小放牛，長大嫁人，壞事沒做，好事也做不多，儘是拜觀音佛祖。一世人，就好像等著嫁我，她是個好女人，不該讓她在這鬼牢子待著。她會怨我的。最後，我把她安厝在大溪的佛光山靈骨塔裡，讓她跟著佛祖住大雄寶殿。回到家，我佝僂衰敗的背桿早已折騰得疼痛，一坐在床板，暮鼓晨鐘第一響，倒在木床上叭的一聲。一句句、一聲聲，番薯某耶，貼在溼軟的一分板搭的天花板上泌出。我手蹭蹭，蹭到她枕底，捎出了一張紙，上頭寫著：「老公，想叫你老公，叫不出口，用寫耶較沒歹勢，後世人，慍呷來作伙。」當然，寫，當然是國語寫，我試著用她口吻不斷的唸著，老淚豆子般從眼眸裡奔出。在她往生的前幾日，她偷偷問了金阿妹雲南家鄉主食的做法。金阿妹是雲南的傣族老鄉，嫁給了藍營長一起來台灣。那一日的早起，番薯老婆盛了一碗米干，無力且抖擻的手撒了半碗，幾撮蔥花，幾根麵條，蠻橫舖張在骨枯似的手背上，她忍燙端來房間。一陣濃郁的故鄉味，先是到我的夢裡，我以為是夢。那半碗油蒸的麵氣，緩緩而上，竟然清晰的浮現。我大喊一聲：「阿娘!」可能也沒喊。於是，我親愛的番薯老婆；我將死的番薯老婆，她抿著笑，坐在床緣；笑得溫柔，卻讓人柔腸寸斷。她戴著半頭的毛織呢帽，耳鬢光禿肉嫩，她說：「老芋仔，歹勢，剩半碗米干，趁燒呷。」

已忘了是哪一日的晨光。平房頂的石棉瓦片剛剛翻青，草頭凝結出晨露時，徒步經過金阿妹的家。從她家敞開的門與窗，繁榮的滾出蒸氣，鬱鬱蒸蒸，滲了一股濃甜的肉香。金阿妹綁著尼姑頭，一綹耳鬢垂下，髮的頂端，滲出銀白。她吃力抱著二塊木牌，喘哈哈對著我說：「喲!阿哥──，來捧個場唄!瞧我做的米干合不合你的味口。」我瞥視他木牌上寫著幾個歪斜的大紅字《金妹米干店》。我扶穩了助行器，伸出了一隻手跟她招呼著，含痰嘎啞的喊：「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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