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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件/瓦歷斯‧諾幹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微型小說-物件/瓦歷斯‧諾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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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賭徒/周紘立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08.20  天氣:  心情:

  生活是賭,賭是生活,人生就是一場穩輸無贏的賭局。
  不管你誠服低首或者心有不甘,從被賦予心跳的同時,
  你的未來沒有藍圖,一雙腳走到哪,那裡就有一條路,之後又是無盡的分岔巷弄。
  你走進去,非得走,走到夠遠才會明白,自己究竟是輸還是贏。
  那是天意,是不可捉摸的命運的玩笑。


◎文/周紘立



>>女人戒嚴時期與其後


外公是隻鐵公雞,自營印刷廠當頭家,手底下全是女兒們分項操作,一個月的薪水極不固定,
不是加薪或領年終,是有時低有時更低,收入去巷外大埕逛逛就莎喲娜拉。
外婆抱怨起他來,能拉出一長串像魔術師嘴中無綿盡的彩花。
她是認命的女人,生活除了摺紙已無其他,遑論消遣,簡直是超低水平。
面對丈夫她唯命是從,包含外公吃飽午飯,扔一大袋龍眼給她,吩咐她日落前全都要剝好殼,那些黑色果肉要來泡藥酒的。
隨後外公出門,外婆喀拉去殼再一顆,剛疊滿一小碗鄰居歐巴桑上門來說,四色牌缺一腳,千拜託萬懇求這個忙汝絕對要幫,
贏的歸汝輸的算在我頭上。工廠裡的龍眼工程只進行一小碗,沒再繼續,外婆難得有機會大展身手,還是無本生意,
是老天爺給的一次好運道。然而,她心中依舊念著那袋咖啡色的龍眼,心裡預備下個賭客來,將要揮動兩隻短短腿,
趕回去沒事發生般的剝除龍眼殼,畢竟外公的脾氣壞,她是惹不起的。

但外婆日落前還沒回家,原來她被抓到桂林路的警局,其他三個賭客也一併拘留。
她很害怕,第一次進警局如此不光彩,也害怕桌頂的那袋龍眼乾尚未剝乾淨。
於是她請求警察先生好心好心,放她回去做完丈夫交代的事頭吧。照理,私下聚賭一律先關個三天,警惕兼端正社會風氣,
可找外婆插腳的歐巴桑良心過意不去,她明白梧州街哪個人不清楚外公的個性,先「搞」出來再說。
一枚金戒指、一條細細麻紋K金項鍊偷偷疏通,外婆非常感激,拔足狂奔,但太陽終究是落到新店溪裡了。
回到工廠,外公盯著一小碗龍眼肉,四處尋覓不著外婆蹤影,拉把木椅子端正坐在大門口;
外婆被逮個正著,辯解無效且多餘,她說:「怎麼可以讓汝阿公知道我去博!」
什麼也不說,上下兩半唇彷彿沾著三秒膠,被罵就算倒楣,聽又不會痛只是比較吵。

外公不打人,厲害在嘴皮功夫。但他心聲只迴盪在肚腹內,連他死前也沒多說什麼。
一個人乾乾淨淨,燒成灰,好幾套西裝、皮鞋也燒去陰間讓他體面。
直到外公小妹急衝衝趕來,問及外公是否有條常掛腰際的皮帶?有啊,出山那天業已化為粉灰。
她肉疼地:「阿兄告訴我,伊把錢一疊一疊都塞進皮帶裡,好幾萬。」外婆對你說:「沒見過這種人,欲死錢也不留給咱!」

把錢財帶走,粘家戒嚴令解除,空閒的日子來了。

一個男人拿著標註六合彩數字的板路上門,說是體恤喪夫的外婆,少少的錢,押中兩枚數字投資金額呈倍數成長,
根本是樁穩賺不賠的生意,而那些天機隱藏在數字堆裡,有脈絡可循,眼睛張大些那就是一筆破天而降的橫財。
外婆和你的母親阿姨們,開始罷工,反正沒人嘮叨,長時間浸淫於博弈。開始是姑且一試,玩票性質,
六合彩比股票親民,一注八十不過是盒便當價格,愈玩愈投入,倒成為職業玩家。

你的母親至此不可自拔,從年輕賭到老,十賭九輸鍛鍊出的意志比磚頭還要硬。
彷彿要將外公高壓統治的歲月贏回來,六合彩或搓麻將,她都涉獵,
抱持跟鬼作對或順天公伯的意這兩個極端的矛盾心理,風吹而草搖。母親怨嘆的多,
無論父親繳交的生活費用,抑或自己賺取來的苦汗錢,撥出一咪咪,決心絕意拚回本,否則老娘不善罷甘休的態勢。

生活是賭,賭是生活,人生就是一場穩輸無贏的賭局。
不管你誠服低首或者心有不甘,從被賦予心跳的同時,你的未來沒有藍圖,一雙腳走到哪,那裡就有一條路,
之後又是無盡的分岔巷弄。你走進去,非得走,走到夠遠才會明白,自己究竟是輸還是贏。
那是天意,是不可捉摸的命運的玩笑。這樣的情景你看得太多,一家女人列成條目數之不盡。

母親的婚姻碎糊糊,後中年時期扛起職業婦女的稱號,雙手醃泡菜近十年,和東家鬧得不歡而散,
賭場培養出的俠女氣,檯面滿口自己有理,等上法庭後終日惶惶,直言再差一點點就要起肖,最後私下以兩萬塊和解。
沒了工作,像過河不見橋、螞蟻繞道歪成一道弧線。曾經她抱怨,時間除了上市場,其餘皆在補眠,
友朋相邀的進香團無法湊一腳,麻將東南西北風輪不完早早離席,六合彩、大樂透外婆和小阿姨死盯電視螢幕的開獎現場,
隔段距離替今日的投資操心,而她為了睡覺必須錯過許多事。如今她對你說,好久沒睡到自然醒,母親又回到尋常生活裡。

她說,汝千萬別瞧不起我,我就是靠賭把汝捏作這大漢。

你卻回想孩提時候填寫家庭概況,筆尖懸在母親空白欄,想破頭仍不明白她到底從事的「事業」,該歸納進哪一項呢?
詞彙億萬條,但沒有準確的文字能夠解釋清楚,或格子太小胖胖的筆跡容不下,更重要的是,你羞於啟齒。
家管好,不盡理想,朦朦朧朧疑似有霧,人不清、事難明,她和其他的女性共存最平凡的兩個字裡。
然你知道,你的母親絕不情願,對於婚姻還是賭博,一切有逆轉契機,人是不會一路衰到底的。

近期不知她從哪兒找來的工作,替人守在賭博間門口,恰巧位於巷子正中心,兩截細且窄的華西街暗巷均分切半,
來路人是誰,脖子垂低低的路燈照得分明。如是「戴帽仔」,退回身子,悄悄遞送消息,賭客便由後門腳底抹油就地解散。
她的工作時間從台灣八點檔的首播開始算,時針跑過一圓周,接棒給他人。這活正合母親意,從沒聽見埋怨薪資低,
缺「咖」她親下海摸幾把,輸的老闆支出,贏的算獎金揣進口袋裡,「生目睛沒看過這種事頭!」她說。
真要挑剔,母親依舊無法為賭客端出塞牙縫的好料理,無鹹無甜的菜脯蛋,配整鍋爛粥,連七天菜色不翻新,
惹得賭客出資去大馬路那間永和豆漿買來好幾丸飯糰、三明治,也不願輸角還忍受母親的爛手藝。

賭性堅強的母親說,這世人要繼續賭下去,否則死目不願閉。

你卻想起外婆告訴你的往事,懷疑事件輪迴,這一切都要從外公不當家之後開始說起,也要從你父親離家出走後開始說起,
都是因為男人,生活才會結幾毬。所以母親也是為了你這個兒子,要使盡氣力為生活一「博」。


>>破洞的口袋竟跟人生一樣深


他看來是那麼瘦弱,彷彿氣孔沒拴緊的輪胎,遇到一次人生的顛簸後,瞬時消餒下去,
除了一層走了太遠的路而摩擦累累的皮囊,曾經的意氣風發或威嚴震懾早早殆盡脫離,路在遠方,但父親現在被迫休息。

而你代替他,轉身進電梯,擠身更多進廠維修的男女裡,他們的鼻息連接著懸掛的點滴瓶,
每次吸納,狹仄的長方形鐵盒子內,你的肺葉運作ing,專屬西藥的酒精與藥錠膠囊味,揮發瀰漫令你無處可避。
這電梯是予開刀患者、日子進行到底的人獨用的。下午三點,是動刀好時辰,常常客滿,
你無意看見躺在綠色床褥的他或她,一派從容,也可能絲毫的緊張被沖淡了。
至於夜晚,除去護理站值夜班的護士,整棟樓人煙杳然,活像太平間,冷得凍出渾身雞母皮。而電梯因此只開放邊旁的那一架。
在這裡,每個出入電梯的人,都在和命運拉鋸,贏的少輸的多,無法怨天尤人,形勢大抵如此。
你半夜出外透透氣,無眠的家屬眼神茫然,兩縱列坐在急診室外水泥護欄抽菸,你也是。
此時一輛救護車風風火火,閃爍紅燈車速八十的,鈴聲高、亮、打遠,迫近停在你眼前,
一個男人被救護人員擔下來,兩個手長腳長的兒子跳下車,落地就是拚命打電話。

他說:「阿姨,你知道媽媽的電話嗎?」

他說:「阿伯,你知道爸爸的身分證字號嗎?」

兵分二路的,他們的生活對折成兩半,父親的與母親的。你猜他們什麼時候會哭,大一點的進去填寫些什麼,出來對小的說:
「要開刀怎麼辦?!」於是手機螢幕又照亮無光的角落,這回不知對方是誰,只聽見他們開始抽抽噎噎。
是應該哭,你上回也哭過,再堅強的人也不能抵禦生命的消逝,輕推便倒。

父親入院以來,是你接過醫生或護士的筆跟紙,在他們要求的欄位,工整的筆畫組織為你的名字。
是契約,父親的身體就交給院方,你同意,他們在他身上有病的地方劃開、縫線,幸運地醒來是死神作業疏失,
不幸則順著麻藥無有感知地落地府和曾經的人團聚。你多像賭徒,拿著別人的生命做賭注。

而你代替他,轉身進電梯,擠身更多進廠維修的男女裡,下到一樓大廳抽號碼牌,等待、等待,還是等待,
服務處小姐和病患家屬周旋、講解。你則蹺著腳翻閱上膠膜、全彩印刷的廣告傳單,折口一有朵大大的蓮花,
折口二是穩重木質感的十字架,折口三只寫著穆罕默德該是伊斯蘭教;生有所屬,死是活人替祂決定天堂的路線。
這都需要花錢,最簡單的儀式,不請人誦經單單播放卡帶,也要十萬塊,你心虛地把傳單折疊好收進包包裡,帶回去給母親參考。
她掌管所有,誰叫父親那麼狠心,要死戶頭只剩幾百元,「還不夠錢燒伊一隻腿!」你的母親說。
她甚至走訪親友,問台北市公共墓園價格多少,骨灰罐子挨近點沒關係,「有所在讓伊住就真好啊!」她說。
這便是你待在這兒的原因,你要問沒有健保,父親花費目前累積住院金額。

大約是十六萬,笑得很土匪的小姐這麼回答你。

大約是十六萬,母親的兩條法令紋停格不動。

訓練有素的賭徒母親擁有過人韌性,哭笑一夜,隔日穿戴整齊,沒事發生那樣地,步出家門。
她先到了萬華區公所,上四樓和社福團體排遣心事,拿回一張證明回家說,連勞保也不繳,真是頭殼抱著燒了。
接著開啟上鎖的梳妝台暗屜,取出私藏許久、沒有機會拋頭露面的純金首飾,又走出門。
這回她去得夠遠,傍晚歸返時,手提紙袋內的密封袋乖乖躺著右邊缺人像的健保卡,與油墨字跡透到紙背的薄脆領據,
上頭藍色標楷體寫「水管工會」,地址是松山區的某條街。你不明白,那短短的辰光中,你的母親平日奔走的工具頂多是輛淑女車,
她該如何串越台北市的街衢巷弄,搭捷運或轉公車,孤身走在這座始終在挖地底通道而塵土漫天的都市,
最體面的衣物與笑容,朝著隱身櫃台之後的辦理人員說,這是我丈夫。她如何能?

然後取回父親做人,最基本的福利。

你的母親愛賭,自言一生最衰尾的賭局就是遇到你父親。

兩人在梧州街的賭場結識,他剛離婚生有一女,她清清白白二十好幾仍然情感沒岸靠,
漂浮的兩個人順著海流起伏,相遇便是一座孤島,亞當夏娃開創人的世紀,那枚蘋果是間燈光幽微、牌聲骰子撞擊聲震天響的隱喻。
這場賭局,開始就停不下來,至死方休,總要為另個人燃燒情感直成灰燼。

於是她要賭下去,否則不甘心。

母親要成為贏家,做給活著的人看的證明。當家中的男人顯得無能為力,她更顯現出裂石營生的魄力,
她總形容你和父親是相欠債,這債,是「褲底破洞」怎麼也縫補不完全的,「如果沒我,你們就準備吃土!」她總如此抱怨。

終歸人生便是不斷讓步,她的心聲宣布完畢,遞給你一袋當令水果,吩咐切成瓣,要緊盯父親讓他全嚥下肚。
極端的恨意,成分並不純粹,有時悲憫與感同身受亦在,只是,只是瑣微難明,之後她仍是你的母親,父親的妻,
從她決定和人生妥協、坐定後,賭局早已確立。

有時命運無情透頂,有時繞了個彎,繼續前行,遠方出路,飄飄忽忽。

於是你仍不能判別,母親究竟是贏是輸。

然你卻暗自莞爾,轉進普通病房的父親,目前占了上風。



●2013/08/2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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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8-20 17:43
他, 39歲,嘉義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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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8-20 10:01
他, 39歲,嘉義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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