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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病人/吳敏顯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09.01　　天氣: 　心情:

◎吳敏顯

一

我說，我每天有一堆事要做，三餐都難得安安穩穩地吃過，哪來的美國時間住院？

安排我就醫的朋友卻強調，這回算你幸運，被大車逼下山溝竟能保住性命，才有這樣的機會。
人不是鐵打的，能在醫院休養幾天有什麼不好？何況住進醫院，公司照付你薪水，分文不少；
我們保險公司負擔全部住院費用，每天還付你兩千塊錢。既有額外的錢拿，又好幾天不必聽主管吆喝，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大頭覺、看小說，你說天底下有什麼地方能找到這種好事？

我想了想，確實沒有！不過醫生剛剛不是說，除了皮肉傷，沒有骨折現象，頭部是否腦震盪繼續觀察就行了，不一定得住院。

唉！唉！唉！朋友不停地搖頭歎氣，猛一揮手，差點巴到我腦袋瓜。看你這個人頂聰明靈光，沒想到頭殼控固力，
用挖土機都開不了竅。你要弄清楚，我可是動用了多少關係，人家才肯收你住院。

我是擔心人躺在醫院裡，難免有同事親友來探視，問我究竟怎麼啦？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答呢？

這個簡單！我教你。你只要說醫師初步研判可能腦震盪，需要住院觀察並做進一步檢查。
如果有人問你哪裡不舒服，你就說渾身都不對勁，每根骨頭似乎全被拆散了，一旦站起來即頭重腳輕，天旋地轉，
上個廁所必須扶著牆壁走路。

還有還有，記得提醒對方，不管開口說話或聽別人講話，多說兩句或對方音量稍大，腦袋立刻像遭人塞進一顆手榴彈，
瞬間在裡頭炸了開來。任何人聽了，肯定不好意思囉嗦下去。

這傢伙不愧是老練的保險業務員，凡事有備而來。他不但幫我準備全套的應對說詞，還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我。
小聲交代說，裡面是維他命，服藥時拿它掉包，然後把該服用的藥按劑量丟進紙袋，我來的時候會帶走。

就這樣，我被安排在醫院一間兩人住的病房。

二

鄰床躺著一位老先生，瘦骨嶙峋，兩顆眼珠子不見神采卻非常突出，好像刻意要跟自己的鼻頭比個高低。
我擔心的是，老人家萬一使勁咳嗽，那眼珠子極可能迸出來。

有條氧氣管子隨時掛在他鼻孔下方，用到它時，他喜歡把氧氣調到最大，聽來簡直是早年村子裡那個賣麵茶的攤車，
把生意做到醫院病房來，咻──咻──咻──號個不停。

老先生告訴我，醫生交代他只要覺得胸口悶，吸吸氧氣肯定舒服。

常在病房陪伴老先生的是他太太。老夫妻年紀相仿，大概這輩子把該說的體己話早說完了，得空便用來鬥嘴。
在我住進病房的頭一個小時，兩人爭論的話題是，老太太認為女兒不孝，女婿還要加個更字。

老太太說，天底下哪有老丈人住院一個多星期了，當女婿的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兩個年輕人嘴巴說上班忙下班累，
我每次回家換洗衣物，卻看到他們輪流跟朋友窩在牌桌上，說什麼來的是辦公室有頭有臉的長官，
想陪長官打牌通常得看人家賞不賞臉。我看那些個癟三相的老菸槍，哪有什麼長官架勢？哼，照我看來，長瘡還差不多。

這方面老先生並不認同，他要太太甭管太多。勸她說，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懂得每天拎個點心來，已經很貼心了。
再說，他們婚後肯接納我們兩個老人一起住，真的不容易，別嫌東嫌西了。

老先生這番話無異火上加油，讓老太太聽了更加生氣，彷彿她那個女婿正站在病房外面，先是伸直手臂朝著病房門口指指點點，
轉過頭則對著老伴嘶吼。哼，你這個老痴呆，要不是大家早在婚前嗆明白，現場有人證，你真以為他們心甘情願？

到了下午，老太太前腳離開，很快便有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小姐拎了點心來探視，老先生露出笑容向我介紹他這個獨生女。
父女倆輕聲細語地交談，避口不提女婿。到末了，還是女兒主動說道，她那個尪不敢來，主要怕媽媽當場給難堪。
平常在家裡碰頭，媽媽從來不曾給人好臉色。

看到老爸直點頭，女兒繼續說，媽媽回家洗完衣服就跑出去喝酒，總是醉言醉語地被小吃店老闆送回來，
街坊鄰居背後指指點點，說那是某某人的老媽，某某人的丈母娘，實在很沒面子。

三

我住院第二天，晚餐都吃過了，老先生還沒看到女兒來，一問，老太太立刻變臉。她說，人家不來，你偏想！
我天天沒日沒夜地服侍你，你不但不知感激，還裝做沒看見。哼，我不如回家算了！

老先生賭氣地回嘴，你高興回去就回去呀！免得心不甘情不願地窩在這裡，像個討債的。

老太太個兒小，大概受耳朵重聽影響，說起話來嗓門特大，更喜歡叨個不停。倆老經常雞同鴨講，各說各的吵上半天。
只有醫生查房，護理人員送藥打針，戰火才會暫時停歇。

每當雙方交戰，我的因應之道是把自己埋頭到小說的情節裡，或者掏出筆記本瞎寫胡畫，免得跟著抓狂。
平心而論，老先生畢竟走過大江南北，見過世面，通常只要老太太離開病房，不管是臨時去添個開水或是去買餐飲，
經過一番爭吵已顯得有氣無力的他，仍不忘朝我點點頭或招手致意。

當天夜裡，老太太拎著一包洗曬乾淨的衣物回到病房，這回沒聽到老先生吭氣。等老伴在陪伴床睡著了，他才翻個身，
摀住嘴咳了幾聲。垂掛一旁的氧氣軟管，不停地發出嘶嘶聲響，但怎麼也沒有兩個老人的鼾聲響亮。

老夫妻吵歸吵，依我看來他倆畢竟還有情分在。過了一個夜晚，老太太仍然起個大早去買早餐，臨走也不忘問老伴想吃什麼？
老先生這邊，看得出來前一天的怒氣尚未完全消散，似乎有意找碴地挑個附近買不到的家鄉口味。
老太太卻親切地回應，那你要多等一會，我搭公車去買。

在我住進醫院前幾天，颱風豪雨橫掃中南部，青菜魚肉統統漲價。老太太照樣在中午出去找餐館，煎了活魚又炒了兩樣青菜回來。
老先生板著臉說，沒個湯乾巴巴地，怎麼吃？老太太二話不說，調頭出去買了一碗蛤蜊湯。

午覺起來，兩個老人沒說上幾句話，就像學校和軍隊照表操課那種規律，又吵得難分難解。
這回，老太太沒有離開病房，只見她把心一橫，從櫃子裡摸出一瓶酒咕嚕咕嚕地灌下肚，喝完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大串
沒有人能聽得懂的話語，才倒頭睡下。這一睡幾個小時，連晚餐也省了。老先生無奈地擺起他的麵茶攤車，咻──咻──號個不停。

四

老太太半夜醒來，看到老先生的病床空著，來不及找到拖鞋，即光著腳丫四處找人。回頭發現沒亮燈的廁所裡似乎有點動靜，
探頭瞧見老伴坐在馬桶上，大概雙方眼神都沒來得及交集，老太太便躺回床上蒙起被子，一覺睡到天亮。

女兒清晨7點多拎著早餐來，媽媽沒好氣地說，怕我餓死你老爸呀！女兒應得快，我怎麼知道我老媽會醉到什麼時候才醒過來？

然後，女兒盯著老爸把早點吃了。媽媽那一份動都沒動地擱著，人則失去蹤影。病房裡的戲文，就這麼一齣接一齣不停地搬演。

醫生查房時，問我頭還暈不暈？食欲如何？還會不會想嘔吐？我只能照著朋友的叮囑，宛如學童背誦課文那樣回答。
醫生翻了翻病歷告訴我，所有檢查結果都正常，可以辦出院了。

朋友幫我辦出院，拿走我的診斷證明書和收據時，還不忘把床頭几抽屜裡那個牛皮紙袋，一起塞進他的手提包。
他說，公司會直接寄支票到你家，現在我們趕快離開醫院！這裡到處是病人，很容易被傳染。

我笑著說，恐怕不單醫院裡到處是病人，依我看，我們耳目所及的各個角落都有人生病，所不同的是病情顯隱輕重有別。
連我這個手腳些微擦傷，渾身好端端的，不就被你弄成病人。嘿，我看你也是，你這裡早就病得不輕耶！

我邊說邊用手指頭朝他的腦袋點了點。

他無奈地搖晃著腦袋，似乎想甩掉我給他的病人封號，然後吐了一口氣說道，唉呀！人生苦短，哪個人不想多掙點錢過好日子？
人在江湖，拜託你別那麼認真行不行？我們沒去偷沒去搶，不過是把過去繳的保險費要一些回來，有錢進口袋，
當當病人、當當瘋子，又有什麼關係嘛！

這回換朋友笑著拍拍我肩膀。

此刻我才看發現，他的笑容跟不少人一樣，帶有幾分邪氣。如同我平日接觸到的某些人，無論開口說話或展露笑容，
原本平整的唇線和嘴角，瞬間會偏一邊歪斜，他們卻堅信自己沒病沒恙。

●2013/09/01　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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