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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喜字難得(上)/丘末露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06.17  天氣:  心情:
◎丘末露


《半生緣》裡曼楨體貼豫瑾替他換燈泡好讓他床上看書,豫瑾扶著桌子看見她站在上面的腳踝,
覺得「那樣堅毅而又有力」...…也有這樣一隻腳踝,輕輕踢著搖籃,一面哄著嬰兒睡,一面看書。
她還是高中生,小孩是她一個鄰居姊姊的,鄰居姊姊是人家的養女,養母是一個瞎眼老嫗,
高中女孩跟老嫗投緣,叫卡將,雖沒有正式儀式,卻比一般母女還親,
女孩兒的生母是同一條巷子裡住著的一個藝妓。搖籃裡的孩子是我,那是半世紀以前的夜裡,
搖我的阿姨,日語音Toshi,年之意──應為小名,或是那年代的人會訛叫成習,
阿姨中文名是小敏,瞎眼阿嬤總是親暱地喚她:阿喜,阿喜。

老瓦厝,小小一間,沒有浴廁,瓦頂下有半個樓梯間,很難想像早些年上上下下
包括自家長工親戚還能住上十來人,二十年後因風災肆虐翻修成較進步的小型二樓,
我,我的家,不定時三、四口人,擠鼻子瞪眼的,嫌窄,這是後話了。

話說老瓦厝夜裡早早關上門,卻是外面巷道裡歌舞喧譁,一整排的風月間。彼時長工親戚已星散了,
屋裡老實是一家,瞎眼阿嬤與我福州佬阿公以及我媽,我爸則三不五時入獄去。小敏阿姨當這裡更親,
又可就近膩著卡將,努力讀書,心無旁騖,她是那年代少數優秀的省立女中的好學生,尤其難得出身妓家。
她的藝妓生母其實沒這個宏願,根本無意讓她就學識字,是卡將越俎代庖關說又哭鬧兼自掏腰包,
才得以成就巷內秀女。

託喜有福緣,要不是卡將造就她,我媽總是又羨又妒地這樣說,同樣姊妹相稱,媽沒有識字的命,
除了識字,託喜還得以結識從台北來當兵的男朋友,一個富商之子,爾後婚嫁,從此飛上枝頭做鳳凰,成了傳奇。

託喜與我有搖籃之緣,也就彷彿賈元春疼惜賈寶玉,她跟我說一些知心話是有的,隨著年歲理解,
她那些知心話也不乏外人無法明白的滄桑與智商。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媽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貪得人家緣投,愛上城西一農家叛逃出來的浪子,
卡將屢勸不聽,偷著出去約會,溜冰,逛公園,回家時卡將埋伏在門後,聽音辨位,一隻木屐丟出去,
正中腳踝,痛得還是二八佳人的我娘哇哇大叫,卡將,莫啦,毋敢啊。
嘴裡喊不敢,心早已是人家的,愈挫愈勇,青春的肉體挨得起。

小阿喜小我媽八、九歲,尚不懂情事,有些罕異,姊姊不像是卡將念叨的貪玩,因家事都有做,頂多是愛玩。
她也愛玩啊,卡將從不責罰。小阿喜不上四歲就黏上卡將了,是真對眼,有緣。
一個盲眼老婆婆,待人不見得和氣,小女孩圖她什麼?阿喜靈動,除了童言童語討人歡心,
她還會察言觀色,先卡將一步替她遞遞拿拿,說不成熟的笑話逗老人家開心,這也就是難得了。
小阿喜並非沒有同伴,也不孤僻,卻獨有她這個小朋友愛親近盲眼婆,無怪乎卡將窩心偏心。
硬要分析,也許有些蛛絲馬跡。小阿喜的娘,隸屬於隔兩戶那邊的一個老鴇秋桂姨轄下的,
小孩子雖是自由的,也要被支使一些零頭活兒,老鴇素來常有一些手段跟私刑,
兒童們不盡然理解,妓院裡高壓的空氣總不若尋常人家有另類溫暖。

我其實對秋桂姨印象已稀薄,多年來託喜提起她仍是有一種敬懼之情。禍害遺千年?秋桂姨享壽九十幾。
託喜回憶:「她善養生,洗澡很慢很久,走路緩緩的,不疾不徐,像烘雲托月...」
秋桂姨人很高大,眼風一掃便有令人不寒而慄的威儀,午睡時支著太陽穴側躺在榻榻米上,
幾個小娃兒在周遭伺候陪伴,閉著眼睛,像一尊臥佛,她輕啟雙眸,若有哪個小鬼稍微乖張怠惰的,
冷不防一個巴掌閃過去,小鬼頭摔到兩尺遠。小阿喜的娘叫六雀,執壺時應有藝名,
可是子女們不喊媽都叫她六雀,朋友親戚不分大小也都直呼她名諱,別無尊稱。
最初也許是乳名了卻,被訛叫成了有意趣的六雀。老鴇自也是大小眼,六雀長得美,是紅牌,
生了三個,自屬不同男人,彷彿來頭都不小(嫖得起紅牌?),小阿喜有一哥一弟,秋桂姨疼老大,
六雀最寵溺老三,老三的爹是個飄撇七迌人,也長得最像她。
日後出人頭地光耀門楣的卻是不小心讓她念了書的託喜。小阿喜的爹似乎也是個官,
眾人據以推斷她的聰明才情其來有自。小阿喜...五官既不像媽也不像傳說中的官家,
乍看還有一些缺點,不是馬上就能驚豔的可愛,然而講話清楚機警,臉上有一種淡定的氣質,
雲深不知處,引人入勝。五歲上,未認得幾個字,能單身坐火車到鄰縣鄉下找出勤的六雀拿生活費
或轉告秋桂姨之囑咐,也能牽引卡將坐火車回老家一日遊。

卡將,我的養外婆,是寡婦跟福州佬姘居的關係,因膝下無出,習慣買幼女來操役。之前已有一個,
算是我媽的姊姊,大十歲,我媽十歲上能理家務後,這姊姊便下海貨腰了,
也許近墨者黑,風氣使然,要爭氣也難。卡將想必樂觀其成,雖絕無老鴇的命盤,終歸是買買賣賣。
我媽想自由戀愛,她不見得能反對,可是對方太不成材,反倒像是她苦口婆心了。

託喜高中畢業後任幼稚園老師,我這小男孩喜得讓她教,才一年半,她結婚北上,我也就中輟了幼業,
那時候的孩子大都直上小學,托兒所或幼稚園是奢侈與時髦的。我深深記得那些晴日的早晨,
福州佬阿公牽著我的手去上學,給我五角錢,陽光裡我瞇著眼睫,溫馨地想著溫馨的阿姨在教室裡等我。
託喜嫁得好額人,口耳相傳,彷彿她婚紗尾端曳著的那一段,還一直盈繞在家鄉的藍天裡,帶給許多人希望。

託喜的丈夫,林承志,娃娃臉,白,像好萊塢電影裡的美國小孩,卻有非常保守而成熟的心態。
中年以後酷似翁倩玉的託喜彼時也是白淨秀致,可是世故,聽說已有人追。承志是南下義務役的大專兵,
交代自己,只含糊說是公務人員家庭,他在飛機場上下班,騎腳踏車來找託喜,去看電影,
牽著腳踏車兩人沿著河堤溪畔柳樹下聊天,他其實拙於言詞,然而嘴角手臂皮鞋都透著剛毅,
託喜很大方地跟他說了出身,並又含笑注解:「我不是一個自卑的人。」
在那一刻,承志是否感到自卑呢?該要怎麼保護她才好?可不要先惹得她生氣了。

兩人很快就有了默契。託喜有這樣的蘭心蕙質,或許因為在風月場所長大,又有對生活熱情向上的勇氣,
使她可以穿越世俗的皮相去衡量男人的氣味與胸襟,被她甩掉那個人或許一輩子都要不服氣吧?緣字,難寫。

問題來了。因為進展得很快,承志只認定她一人,且不知怎麼跟家裡表明,似有先斬後奏的決心。
於是出現了戒指,鑽戒。求婚的同時,不得不坦承,他乃富家長子。是天方夜譚,可是託喜並不願做灰姑娘。
既然愛,嫁是要嫁。然而一切不輕鬆了。

據說,承志母親──家裡她最大,林家是女主當家──事先有南下「了解」一下,跟承志攤牌,
那情形可能像張愛玲分析高鶚娶妾畹君比之她作品《怨女》裡的婆媳關係,「局面的爆炸性可想而知。」
託喜多年後告訴我,承志要她,而他母親「目屎隨滴落來」。賈元春才選鳳藻宮?這是她第一得意之處。

賈寶玉則忙著長大,嫁過去前幾年託喜逢年過節三不五時會回來,主要是探望卡將,六雀雖酸,也沒少了她的。
街頭巷尾都來探頭笑口問好,巷內飛出去的九天玄女,台北回來的好額人。
衣錦榮歸,託喜一一頷首回應,落落大方。羨慕者眾,巴望撈點油水的更多。
皇帝還有草鞋親呢,託喜娘家本是一幫不及格的販夫走卒,虎視眈眈,隨時伺機張口要錢借錢,
接二連三,鉤五掛四,久了,自也招架不住。託喜並非昏了頭的傻瓜,除了恩怨分明,酌量做人以外,
唯可例外的,就是卡將,當然福澤也稍稍綿延我家我媽,也就客氣地當是一家人,會塞點鈔票給我媽,
並握緊她的手,不用還的意思。然而,面對這一群欲壑難填貪得無饜的親友,
誰來體憐她其實正火辣辣地在搬演《女人花》系列的婆媳大戰呢?

未曾謀面,不好揣測,然而從善如流,也未嘗不可,把陳莎莉的形象植與承志的媽,方便我們聊下去。
林母沉吟思考時輕輕磨咬著牙根,帶動太陽穴微微地顫動...不活脫是個陳莎莉?
女強人自有她深思熟慮兼能隱忍的一面,如武則天,「記住,欲成大事,至親之人皆可殺。」...
哈,扯遠了,話說承志的媽縱橫商界數十年,卻養了一個保守癡情的兒子,總是兒大不由娘,
第一著棋是輸了,那就且走且看吧。春天,北投山上的櫻花開了。其實是羊蹄甲,託喜小聲地對承志說,
武則天聽到了,不以為然地睨她一眼。滿頭滿臉的紅花春色裡,一家人緩緩走著,氣氛肅穆,
遠看也許似谷崎潤一郎《細雪》的家庭散步,卻各有心事,只差沒下雪。
託喜滿心忐忑,這是她婚後婆婆第一次召見...她懷孕了,有身半年多,小倆口自力自強,
承志憑優異成績在美商公司謀得一職,她專心持家,她本來自貧家,不忮不求,日子是會過的,
又活潑樂觀,都是她講笑話給承志聽,借題發揮鼓勵他,口氣又透著嬌嗔轄治,
剛好外商公司做生意不講求台灣人酒家美女那一套,承志樂得PTT,按時下班不亂跑,
甚至託喜有傳必到,久了,也就模範夫妻美名揚。

林家北投有別莊,當成招待所宴客,平日已有兩個女傭及一個酒家退下來的大廚鎮守著。
今天究竟是請客還是家庭聚會小倆口不敢多問,同行的林父,承志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似有默契地寡言,林父倒是和藹,一來女主當家氣燄盛,他樂得當高宗,閒顧問老太爺,
眼神與託喜對照時只是鼓勵地笑,弟妹們其實跟大嫂沒見過幾次,怕造次,未能創造話題。

一女傭侍立在莊院門前,一一問好,馬上交待:「阿蜜和昌仔已經去買第二趟了。」
跟著便聽到一輛汽車駛近他們,託喜瞥見別墅裡還停了兩台進口福斯,眾人正待停下腳步候林母指令,
開回來的比較破舊的那輛大車停了,出來一個歐巴桑和五十開外的昌仔,兩人兩手都順勢拎著兩大袋,
有雞鴨菜蔬,大聲問了女主人好,便又熟溜地把全部的車門打開,裡頭滿滿的貨物,水果,
有幾隻大蝦還從荷葉包網布袋掉出來,林母便站定看著她們搬運食物用料,那豐沛的五瓜十鮮,
足以應付一家餐廳首日開張大喜。託喜冷眼看著,垂手侍立,心裡雖有萬般詫異,只是幽靜默然。
林母轉過身來,正眼盯著託喜:「妳是大媳,以後,這是妳的工作。不是一頓,兩頓,流水席,妳懂吧?
菜呢,酒家菜,酒家女的酒家,妳該不會不知道,妳是內行的,敢毋是?...」承志的妹妹輕呼:
「媽...」託喜是流淚了,但也還是含笑點了點頭。承志把她帶走了,流水席的菜色有些什麼碗糕?
還沒搞清楚呢。武則天似在意料中,並不生氣,也沒留人,彷彿就只是替自己出一口氣。

所以...家鄉的人並不清楚,託喜是嫁到好額尪,但是還沒好額到,衣錦還鄉的面子還做得起,
花的卻是扎扎實實撙節下來的辛苦錢。

要說不落俗套也還是落了套,赤燄婆嬌婉媳,下馬威,猜忌心,一時三刻哪能平息?
僵局是確定了,不知道為什麼,託喜反而身分也就確定了。林母解除了封鎖,只是未卸除冷面冷色。
託喜開始晨夕請安,體察夫家大小需要,小姑小叔們漸親熱,金錢互有支援,
小倆口很快有了獨立的經濟系統,分期付款在杭州南路買了公寓。託喜好學,能做股票,跟老同學標會,
三十坪的家,也不見她怎樣勞動,承志每每誇她:「妳是不是金妮?鼻子動一動,眼睛眨一眨,
就窗明几淨了?」太空仙女戀。此時託喜已生了三個,粉妝玉琢都是千金。(待續)



●2013/05/12 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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