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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到手香/邱祖胤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3.10.10 天氣:
心情:
◎邱祖胤
她一身狼狽,遍體鱗傷。菜籃裡所剩無幾,肩上卻似挑了幾百斤重擔,心中盤算回家後該如何跟母親說起?愈想腳步愈沉重。
母親交代她去鎮上賣菜,她興致勃勃地去,卻和流氓打架,兩敗俱傷,所有菜都被打爛了,這第一筆生意終究沒做成。
一走進菜園,見到阿嬤,心情就放鬆了,是的,阿嬤一定會護著她,一定會在母親動手打她之前,就擋在她面前幫她說話。
想到這裡就安心多了。
她嘴角輕揚,便昏了過去。
阿嬤見狀連忙搓了一把到手香,在手裡磨出細緻淡雅的味道,淑芬聞了並沒有馬上醒來,卻在夢中來到一處開滿花朵的園子。
阿嬤在花園裡為她更衣、療傷,她像完全沒事一樣。
她發現自己變成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赤裸著身子在花園裡奔跑,任由阿嬤在身後追逐,她發出咯咯笑聲,
彷彿從來就未曾這麼開心過。
她好愛這個味道。
不過味道很快就淡去,她身子忽然輕了起來,飄浮在空中,她看到自己原來還躺在菜園裡,四周都是菜,還充滿雞屎的味道,
哪有什麼花?原來她還處在昏迷狀態。
阿嬤為她操煩,一會兒拿著不知名的青草在她身上捶打、滾動,一會兒口中念念有詞,像在施什麼咒語,
雙手比畫著各式不同的手勢,隨著呼喊的聲音變換節奏。
>>皺紋迷宮
她好奇,想靠近阿嬤,看她在做什麼,卻始終只能降落在那棵龍眼樹上,再低就低不下去,她只好不停的吐氣,
讓自己的身體變沉重,憋氣憋得好難過,好不容易靠近地面了,看到阿嬤的臉,她大吃一驚。
那是一張她從未看過的臉,阿嬤彷彿蒼老了數百歲,臉上長著八隻眼睛,卻都緊閉著,陷落在臉上的皺紋迷宮之中,
只在她偶爾嘆氣或厲聲咒罵著某些詞句時,才突然睜開。
她害怕,她就知道阿嬤一定有古怪,沒想到在此刻露出這樣的面目。
她想逃,卻又不敢,因為不知該逃哪去?這裡才是她的家啊,就算發生再大的事,她也只能往這裡躲,就算會被母親大卸八塊,
就算會被父親斥喝責打,她也甘願。
阿嬤平時放在竹簍裡的那個痴呆的男孩,倒是一直都很安份,冷眼看著這一切。
終於,阿嬤的表情和緩了下來,皺紋的線條變得柔和,眼睛像泡沫一樣,逐一漲大,變得透明,然後飄到空中逸散而去,
這才回到本來她認得的那張臉。
沒多久,她看到二叔和三叔走進菜園。
「阿母。」兩個人打了招呼,便席地而坐,都是大人了,卻似要和自己的母親撒嬌,顯得非常孩子氣。
阿嬤離家之前,這兩個人才十來歲,因為是雙胞胎的緣故,很得母親疼愛,這回母親失而復得,他們最開心,只要一下工,
便往菜園裡跑,想多跟母親多親近些,卻見到愛闖禍的姪女也在這裡。
>>雙胞胎叔叔
「她是怎麼了?傷成這樣?」
「被誰打的?出手這麼重?」
兩人的疑問差不多,雖然知道淑芬一天到晚惹事,但多半是她去欺負別人,總是別人來告狀,她從來都是毫髮無傷,
現在看她傷成這樣,雖覺得是遲來的報應,但還是感到吃驚。
「你們兩個惦惦,我在幫伊安神。」
兩人聽到母親這麼說,不禁伸了伸舌頭,把手腳放輕。
淑芬想起自己在家裡其實是備受疼愛的。
眼前閃過一道光,她回到過去,看到自己變成孩子,兩個叔叔正在逗著她玩,玩得粗野,家中的男性長輩似乎都沒把她當女孩看待,
抱她從來都是從胯下一把抓住,然後就往頭上舉,省得她脫逃,四叔也這樣,五叔、六叔也都這樣。她看了不禁羞紅了臉。
這兩個男人都在廿歲不到就做了父親,對自己孩子沒有太多感覺,反倒對淑芬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也許是因為出自對長兄長嫂的
尊敬,連帶對他們的孩子也特別看待。
這個女孩精力過人,她沒把你當大人,總是纏著人鬥輸贏,比誰力氣大,比誰氣憋得久,什麼都比,贏了就逃走,輸了也不討饒,
非把你搞得精疲力盡才罷休,但他們甘願如此,只要看她把鼻頭湊成一團,挑眉,歪嘴,斜眼,擠出幾個討打表情,大人就會跟著
被逗笑,玩心大起,彷彿跟她盡情打鬧,就能卸去一整天的疲憊。跟這個姪女搏得愈起勁,愈知道大哥為什麼這麼疼這個女兒。
此刻看她被打成這樣,他們感到心疼。但眼下他們的母親卻像個女巫,在對她施展法術,倒是出人意料。
他們知道母親會幫人收驚。過去幾個弟弟妹妹若有哭鬧不休或高燒不退的症狀,她會抓幾片榕葉,取些紅紙,為他們化解,
輕描淡寫,總能消退麻煩,卻從來不曾像這次這樣鄭重其事,如臨大敵。
幻覺一幕幕從淑芬眼前飄過,瞬息萬變,有時是童年的記憶,有時是兩天前的事,有時卻是正在發生的事,歷歷在目。
她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此刻心裡溫暖,身體輕飄飄的,倒也逍遙自在,她希望地面上那個自己趕快醒來,卻又想再多賴一回兒,
貪圖無事一身輕的感覺。
她看到惠卿抱著巧雲趕過來湊熱鬧,這些平日打打鬧鬧的玩伴,總算還是有良心的,她期待玉蘭能來,卻未見人影;
也許郁芬會過來嘲笑她,她總是沒安好心;碧霞會來報復吧?上次丟顆石頭讓她破相,這下扯平了。她還比較慘呢。
>>地底裂了縫
忽然,地上裂了一個大縫,天搖地動,淑芬感到害怕,卻見兩個叔叔只顧著聊天,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惠卿也視而不見。
倒是阿嬤口中念念有詞,皺紋又開始多了起來,她很快的脫去全身的衣物,一絲不掛走進那個洞裡,毫不猶豫。
她覺得阿嬤會有危險,卻又無法靠近那個洞。
竹簍裡的男孩依然安份,這讓她稍感放心,但也許他什麼都不懂。
很快的,阿嬤又從地底爬出來,手裡拿著一塊深褐色的牌子和一串珠子,直向樹上的她飛奔過來,她還搞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
阿嬤已緊緊握著她的手,瞇著眼對她高喊:「快回來啊!快回來啊!」
她一步一步的被拉回地面。
終於醒了,眼皮好沉重。阿嬤的雙手緊抓著她,一手溫暖,暖得像炭火,一手冰冷,冷到令人發顫。
阿嬤笑了,這笑令她安心,她也笑了。
菜園變得好寧靜,兩個叔叔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惠卿已不知去向,她預期來看熱鬧的人還是都沒出現,太陽剛要下山,
看來阿嬤已經為她忙了半天。
她不禁抓住阿嬤的手來聞,這味道教人安慰。
「這是什麼味啊?」
阿嬤淡淡回答:「到手香。」
她撫觸身上的傷痕,竟不再覺得疼,傷痕甚至都不見了,只留下一身疲憊。她想知道阿嬤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才張開口,阿嬤卻叫她什麼都別說,要她進房裡休息。她起身,緩步走進屋裡,身體依然輕飄,卻實在許多。
她看到母親正在張羅晚餐,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父親坐在正廳等飯,一手拿著爪耙子撓癢,既專注又陶醉;
兩個姑姑在為了家中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洗澡,異常吵鬧。
每個人都在忙碌,沒人在意她發生什麼事,彷彿她是不存在的人。
她其實在等候母親的責罵,至少該問問她菜賣得怎麼樣了,卻一直到開飯了,都沒人問起這件事。
她實在憋不住,飯菜吃得沒滋沒味,索性自己開口。
「阿母。」
母親顧著跟父親談復工的事情,表情嚴肅。
「阿母!」
「稍等啦,我在跟你爸講話,不要插嘴。」
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一直到吃完飯,母親還沒空理她,兩個叔叔也沒多說什麼,阿嬤本來就不太說話,只偶爾瞧她一眼,
對她微笑。
淑芬心想,也許這樣最好,最好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
也好。
從這天起,沒人再提起這件事,淑芬也不去賣菜了,一切就像都未曾發生過。
淑芬偶然想起,仍覺得不可思議,也許那天阿嬤不只神奇的治好她的傷,也施展了難以理解的魔法,抹去眾人對這件事的記憶,
雖然她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目的,卻由衷感激那個下午阿嬤對她做的一切,至於那把到手香的味道,已深烙在她的心底,
連做夢時都能聞得到,只要聞到,她就會笑,她就會想起那個美好而奇異、卻又驚心動魄的下午。
●2013/10/10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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