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下)
當時,各方節度紛紛推兵自重,彼此疑忌。田季安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尤其是尖銳對立的讎家,田季安三番幾次設計誣陷,希望假朝廷之手鏟除這眼中釘。卻每每被劉昌裔洞燭先機,消弭禍端於無形。反而聲譽與聖寵日隆,對田季安更形成嚴重威脅,為之寢食不安。
事實上,這完全是田季安做賊心虛,總想著自己多次誣害不成,劉昌裔必不干休,必會圖謀自己!為了自衛,他?一定要設法暗殺劉昌裔,永絕後患。
其實,劉昌裔所以每能洞燭機先,化險為夷,是因他少時曾受異人教導,精通神算。每於危機將起之時,心神便有所覺。一加占卜推算,便能預知情由,及早防備。
這一天,他又覺心神微動。推算之後,了然於心。招來一名牙將,吩咐:
「明天一早,你就北城去等候。會有一男一女,騎著一黑一白兩匹驢來。來到城門前,有喜鵲噪叫。男的取彈弓射鵲不中,女子奪過彈弓,一彈中鵲落地。你見到他們,向前行禮。告訴他們,我欽慕已久,切望一見。所以命你出城迎候,把他們請到府中來。」
牙將領命而去。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北城口等候。果然,見到一男一女騎著兩匹驢向北城而來。見鵲彈鵲,亦一一如劉節度使所預告。他不敢怠慢,連忙向前行禮:
「末將奉劉僕射之命,在此迎候多時了。僕射渴慕一見,正在府中恭候二位。」
奉命前來陳許行刺的隱娘,不禁一驚;此行極為隱密。除了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本人和她之外,甚至她的丈夫都不知此行的真正目的。沒想到,還沒進城,就已教人識破了行藏。而且,還以禮相待……
她打量眼前這位該是節度使手下親信的牙將,英武有之,卻沒有絲毫驕兵悍將那份蠻橫。這使看慣了田季手下親信狗仗人勢嘴臉的她,不由在對劉昌裔神算的敬服之外,又增添了幾份好感。微笑道:
「久聞僕射神人,果然不虛;不然,豈能洞察如此?合當拜謁!」
來到府中,劉昌裔親自下階相迎:
「賢伉儷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隱娘夫婦下拜行禮。隱娘道:
「我夫婦此番前來,意欲不利僕射,罪該萬死!」
劉昌裔微笑:
「二位請起!各為其主,也是人之常情。二位如果不嫌棄,希望二位能留在此地,我願以真心相待。過去種種,本是我與魏帥間的私人恩怨,與二位無涉。亦不需心中疑忌,方是相處之道。」
隱娘非常感動,田季安為人殘暴而多疑,實非明主。她也是因父母雙亡、丈夫又平凡無能。不得已,只好在田季安府中暫時棲身,也常自忖非長久之計。劉昌裔識破機關在先,仍相待以禮,大度包容。只此一端,便不知比田季安高明多少。更何況劉昌裔宅心仁厚,嚴以治軍、仁以愛民,比起田季安手下,驕兵悍將荼毒百姓、肆虐地方,更有雲泥之判。這樣的明主不投,難道等著跟田季安一起覆亡嗎?當下便恭身下拜:
「魏帥左右,奇能異士無數。擁以自重,兼亦脅人。僕射地位與魏帥並肩,竟左右空虛,乏人護衛。隱娘不才,願侍左右,以防不測。」
劉昌裔大喜,忙扶起二人:
「只恐陳許貧陋,給養不豐。」
隱娘微微笑了:
「魏帥以金帛賄人,僕射卻以仁德服人!隱娘雖淺陋,亦知良禽擇木而棲之理。財帛身外之物,舍彼投此,為服僕射神明。愚夫婦一日之費,二百錢足矣。」
劉昌裔知道隱娘真心投效,立命人安置房舍,給他夫婦居住。隱娘稱謝。劉昌裔問:
「魏帥府中,能人無數,如女俠者,有幾人?」
「隱娘在田府,坐三望二。」
「坐三望二,何解?」
「魏帥府中,以妙手空空兒居首。其次,為精精兒,若論其術,與隱娘在伯仲之間,不相上下。但因為魏帥建功無數,不免驕恣。」
劉昌裔會心而笑:
「如此,名雖居第二,技當遜女俠一籌;未聞驕恣而能勤奮者!彼消此長,正是坐三望二之理。」
隱娘大為折服,賓主一見如故,十分投契。
房舍安排已就。劉昌裔命管家妥為照料,隱娘夫婦再三拜謝而去。
忽然,那引領隱娘夫婦入府的牙將,滿臉疑惑進來,稟道:
「屬下聽說來人投效府中,想要幫他們去安置那黑白二驢。不料,驢竟不見了。」
「啊?快快去找,人家才來,便遺失了二驢,未免貽笑於人!」
劉昌裔下令府中人役一起出動去找,遍尋無著。而隱娘似乎若無其事,既不問,也不尋。牙將要求寬限時日尋驢。劉昌裔答應,只要在隱娘提起之前尋到便可。否則,他就必須自己認罪,任憑隱娘處置。
偶然,劉昌裔見到隱娘夫婦院中,掛著一個小布囊。隨手打開,只見其中放著一黑一白兩隻紙剪的小驢。心中恍然;原來,他們騎來的驢,是法術幻化的紙驢,不是真驢。怪不得不見了,又找不到。
過了一個月,隱娘道:
「我雖心追隨僕射,但魏帥尚不知情,還在等我消息。今晚,我剪頭髮一綹,用紅綃繫了,送到魏師枕邊。以表明不再回去的決心。」
劉昌裔欣然同意。隱娘當晚去了,四更時分,便已回到陳許。笑著向在正廳中等回音的劉昌裔躬身:
「頭髮已送到了。」
「瞬息千里,可佩!可佩! 」
他不由暗想,可能是與丈夫同行,延緩了行程吧?否則,她來取自己項上人頭,易於反掌。也幸虧如此,得以神算折服了這身懷絕技的俠女。使自己不但沒有喪命,反而得到了一位忠心耿耿的護衛。
他不由掀髯而笑。卻聽隱娘道:
「明朝魏帥醒來,見到頭髮,必然大怒!定會派精精兒夤夜前來,取屬下與僕射的首級。到時必有一番格門。屬下盡力而為,僕射不要擔心。」
劉昌裔本是膽氣豪壯的人,笑道:
「死生有命,命不該絕,精精兒其奈我何?何況有女俠在此,我更有何憂?」
晚上,劉昌裔端坐床上,命在臥室中燃起巨燭,靜待精精兒前來。三更時分,忽見一紅一白兩支幡子,在床前搏擊。凌空飛舞,只見幡影飄飄,紅白交錯,煞是好看。若不是知道這是一場死生格門,怕不讓人視為賞心悅目的舞蹈。
鬥了將近一個更次,只見凌空摔下一個身首異處的屍體,面目猙獰,十分可怖。隱娘亦隨之現身,露出疲累而欣喜的笑容,指著雙目圓睜,血肉糢糊的頭顱:
「幸不辱命!這就是精精兒,他一向除了空空兒之外,目無餘子。死在隱娘之手,真死不瞑目!」
說著,灑了些藥粉在精精兒的屍體上,把屍體化了。坐息片時,又復容光煥發。道:
「精精兒不回去,魏帥必又驚又怒。後夜,一定會派空空兒前來;不殺隱娘和僕射,他寢食難安的。」
劉昌裔問:
「空空兒前來,我們當如何抵禦?」
隱娘苦笑:
「空空兒的神術,已到神鬼莫測的地步。我,只憑快速,人不及見以匿形藏。他能隱身,即使站在人面前,人也看不見。以我薄技,萬萬不能抵禦他一擊之威。這一番,只能託僕射洪福,化險為夷了。」
「那該當如何?」
「僕射以和闐玉,圍住頸項。躺在床上,用被子蓋住,只把眼鼻露在外面。我,變成一只小蟲,藏在僕射腹中,以聽動靜,除此之外,無處可藏。」
劉昌裔依言行事,用和闐玉圍住頸項,讓隱娘化成的蠛蠓蟲兒,自口中飛入。躺在床上,用被子蓋好。饒是他豁達膽大,想到自己如俎上之肉,待人宰割,也不禁膽戰心驚,忐忑不安,只得強自按捺。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難耐。想自己這一夜,死生之間,只隔一線,除了祈求上天垂佑,竟然全無計可施。
一更,二更,三更……是否,空空兒如死神般,正向他逼近……逼近……
神經緊繃著,他強迫自己合上眼。
忽然,頸上的玉,發出鏗然脆響。一震之後,久無聲息。他偷偷睜眼,眼前一切如舊,全無動靜。
張開口,一只小蟲飛出,落地化成隱娘。含笑向他道賀:
「僕射果然洪福齊天,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
他驚魂甫定,問:
「空空兒來過了嗎?剛才,就是他嗎?」
隱娘道:
「他來過了,剛才那一聲脆響,就是他用匕首來割僕射首級,結果刀刃碰上和闐玉發出的。僕射不信,玉上還留著刀痕呢!」
劉昌裔把玉自頸項上取下。一看,果然,有匕首劃過的刻痕,深達數分。和闐玉以質堅聞名,尚且如此。若是沒有用玉圍住頸項……
他不禁一身泠汗。驚恐地問:
「他……他還會再來嗎?」
隱娘笑著搖搖頭:
「他不會再來,而且,也不會再回魏博去了。」
「為什麼?」
「此人極其自負,一生從未失手。他這迅如閃電的一擊,沒有成功,便會翩然遠引,羞愧得再也不肯露面。就我們談話的這一會工夫,只怕他人已到千里之外了」
一言,聽得劉昌裔舌撟不下。對隱娘下拜:
「若非女俠奇計,我劉某安有命在?女俠實在是我救命恩人!請上,受我一拜。」
隱娘忙避開,並回拜了下去:
「僕射何出此言?隱娘避禍於僕射腹中,是僕射救了隱娘,該隱娘感謝僕射大恩才是!」
言罷,二人不由相對而笑。都覺這一回真是死裏逃生。隱娘慶幸之餘,道:
「魏帥所蓄死士雖多,佼佼者,不過三人。今一死一去,隱娘又投入僕射門下。其他人,皆不足觀。此後,僕射可高枕無憂了。」
經此患難,劉昌裔待隱娘如妹,隱娘亦敬他如兄,相處如手足一般。
過了幾年,朝延召劉昌裔至京入覲。劉昌裔邀隱娘夫婦同行。
「不,僕射,我不能跟你去。但,請把拙夫帶去;」
她溫柔地看看她的丈夫,又轉向劉昌裔說:
「我,要入山修煉,尋訪至人。他,稟賦所限,不能與我同修,又無以自給。請僕射給他一個虛銜,讓他領一份錢糧。使他不受凍餒,得盡天年,就算是成全隱娘了。」
劉昌裔知道不能勉強。道: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免得誤了你清修得道。尊夫,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
隱娘向劉昌裔一拜:
「多謝僕射!此恩此德,隱娘永誌不忘!」
回頭對她丈夫說:
「你我緣盡於此。你跟著僕射,我很放心。你……也不必再記掛我了,好生度日吧。」
說完,身形一晃,便不見了蹤影。
劉昌裔到了京師,便留在京師任官,遵守對隱娘的諾言,就讓她的丈夫,在府中過活,吃口閒飯。
過了幾年,劉昌裔病故任上,開弔時,隱娘忽然來到在靈前痛哭哀悼,祭奠完了,又不知去向。
過了十幾年,劉昌裔的兒子劉縱,外放到陵州任官。經過入蜀的棧道,在狹窄的山路上,見到一個女子,跨著白驢,迎面而來。他只覺身影甚為熟悉,凝目一看,不由歡然呼喊:
「啊!聶姑姑!」
這是當年隱娘在陳許時,他遵父命,對隱娘的稱呼。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而隱娘,則是二十多歲的少婦。但他此時喊出「聶姑姑」之後,卻有些尷尬;他如今,已是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了。滿面風霜,一頭華髮。而隱娘看來,卻仍是當年俏麗少婦的模樣。以外表論,隱娘容顏有如他的女兒,由他口中喊出「姑姑」,豈不令人訝異?
「十一郎,久違了」
隱娘含笑,似乎也居之不疑的認了這「姑姑」的稱謂。以劉縱在同祖堂兄弟中的排行,親切的喊他。
「在這兒巧遇聶姑姑,我真是太高興了」
劉縱在「十一郎」這親切的稱呼中,又彷彿回到少年時代,忘了適才的尷尬。隱娘搖搖頭:
「不是巧遇,我特地前來救你。」
「救我?有人要殺我?」
「不。我知道你除陵州刺史,此行是前去赴任。但陵州水土不宜於你,你若久居陵州,定有不測之禍。」
劉縱大驚,無奈地說:
「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只好聽天由命了。」
隱娘自囊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丹藥,遞給劉縱。用命令的語氣說:
「吞下去!」
劉縱毫不猶豫,接過放入口中吞下。隱娘道:
「這粒丹藥,可保你一年無虞。明年,急速辭官,回洛中去,才能避免此禍。切記!切記!」
劉縱將信將疑。命手下取出幾匹彩緞,回贈隱娘。隱娘笑著搖頭:
「我已是方外之人,要此何用?前面有座小村,我們到村中沽飲幾杯;慶相逢,也餞別離吧。」
在喝了幾杯村釀後,隱娘更嬌艷絕倫。劉縱笑著搖頭:
「聶姑姑!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你竟是我『姑姑』!經過這麼多年,我都變成小老頭了,姑姑怎一點也不老?」
隱娘含笑不語。劉縱忽然想起:那年,他隨父親赴京,隱娘未曾同去,說要入山修煉。他心中恍然,驚喜地問:
「姑姑已經修仙得道了,是不是?」
隱娘沒有回答。但,她的笑容,已告訴了他答案。
臨別,隱娘再度叮嚀:
「明年,急速辭官,回洛中去。切莫自誤!」
他當時答應了。但,在牧民生涯中,他忘了歲月流逝的速度。
一年後,劉縱沒有離開陵州,他死在陵州刺史任上。
沒有人再看到過聶隱娘。她成仙得道了?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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