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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每個名字都是夢想/顏崑陽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3.07　　天氣: 　心情:

　　翻開古代二十五史的目錄頁或現代的電話簿，你要讓想像力徹底甦醒過來，
　　穿透千千萬萬個「名字」所交織而成的巨網，眼前就會展現層層疊疊如卵石鋪滿長灘的臉孔……

文/顏崑陽

1

名字，就像貼在額頭上的標籤.

每個「名字」都是夢想、都是期待；它像一張標籤，貼在每個人的額頭上，就此宣告：你應該這樣活著，不許逃避！

夢想，總意謂著美好的價值，可以讓我們日思夜夢的期待著，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它。
因此，一個新生命降臨，他的父母，甚至祖父母，就趕忙鄭重地製作一張美好的標籤，往他額頭一貼：
正德啦、明智啦、榮富啦、顯貴啦、福壽啦、英俊啦、美麗啦、文雅啦……
看那起名字的人，即使已活過了半輩子，卻還在「夢想」著什麼！

然而，夢想最終也可能落空，甚至變成反諷！
當大多數名字所標示的夢想，都一一落空，甚至變成反諷，我們也就生活在一個用名字編織而成的「自欺欺人」的世界了。

其實，那個一落地就大哭，連笑都還不會的小傢伙，哪知道自己這輩子有什麼「夢想」！
原來，每個孩兒一出生，肩膀就被大人們安放一塊大石頭，將背著它辛苦的走一輩子。

古代有一個人叫作「屈原」。姓「屈」，已是夠「委屈」了，父親還賜給他一個「名」，叫作「平」；
平，就是「正則」，有如上天那樣「平正」，而可以作為人們的「法則」。
又賜給他一個「字」，叫作「原」；原，就是「靈均」，有如大地生養萬物而能「均調」無私。
平呀、原呀、正則呀、靈均呀！都是父親對他的「人格」的夢想與期待：
孩子！你長大，一定要像天地那樣的平正、均調而可以作為人們的法則。

這是一塊萬鈞巨石，屈原終於被壓垮，背著它，跳進了汨羅江！

假如天地的平正、均調，果真可以作為人們的法則，這世間怎會有那麼多永不醒悟的昏君！
又怎會有那麼多難以感化的惡棍！屈原，父親對你人格的夢想與期待，究竟實現了呢？還是落空了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絕沒有變成了反諷！

兩千多年後，也有人起名叫作「中正」，聽說他期待自己為人處事須能「大中至正」。
這同樣是一塊萬鈞巨石，而他最終實現了呢？落空了呢？或者變成了反諷！

父親為我起了個名字，叫作「崑陽」。他對我究竟有什麼「夢想」？我從來沒有問過，他也始終不曾說明。
如今，父親已經去世了，就讓他對我的「夢想」，永遠留白吧！
否則，恐怕太陽的腳步會沉重到爬不上山頭，而我的世界也將陷落在黑暗之中哩！

2

名字交織的巨網象徵各種價值的世界.

古代讀書人的家庭，「名」與「字」不同，剛出生不久，通常父母或祖父母就替他起個可以給親族呼叫的「名」；
長大入學後，有學問的長輩又再替他起個讓朋友稱呼的「字」。

「名」與「字」的意思，往往有些關係。
蘇東坡名「軾」，字就叫作「子瞻」；軾，是馬車車廂前端的橫木，可以憑靠而向前「瞻」望。
他的弟弟名「轍」，字就叫作「子由」；轍，是車輪輾軋而經「由」的痕跡。
如今，已不興這一套，所以現代人幾乎都有「名」而無「字」。「名字」也就混成一個詞了。

翻開古代二十五史的目錄頁或現代的電話簿，你要讓想像力徹底甦醒過來，
穿透千千萬萬個「名字」所交織而成的巨網，眼前就會展現層層疊疊如卵石鋪滿長灘的臉孔，
額頭上都貼著標籤，宣告著各人一生的夢想以及長遠的期待。

人們起名字，原先只不過是為了辨認身分，張三、李四、王五、趙六……，只要有個符號讓人呼喚就行了。
後來，或許人們對怎麼活著才有意義越想越複雜，父母親們也對剛降臨人間的孩兒，滿懷夢想與期待，
就為他貼上一張漂亮的標籤吧！於是乎，名字再也不能隨便亂起了。

古人怎麼為孩兒起名？想法可不少，有的看得輕鬆些，對孩兒也沒什麼太高的夢想與期待。
偉大的聖人孔子，怎麼會起名為「丘」？
聽說他剛出娘胎時，腦袋長得像他家附近一座叫作「尼丘」的山嶺，就給他起個名叫作「丘」。
聖人自己生了孩兒，總該給他起個氣象恢宏的名吧！
卻也不然，那小子剛呱呱落地時，正好魯昭公遣人送來鯉魚，做為賀禮。這是榮耀呀！就給他起個名叫作「鯉」。

沒想到偉大聖人的父親，或者這個父親自己被當作偉大聖人，為孩兒起名，竟然這麼輕鬆、這麼平常、這麼有幽默感。
或許，偉大的人物其實也一樣必須過著平常的生活吧！

不過，也有人把為孩兒起名的事看得很鄭重，屈原的父親就是這種人，而周文王的父親也想得很不輕鬆。
聽說，文王出生時，一隻赤雀銜著丹書，飛入家裡，就停在窗台上。這是「聖瑞」呀！
將來宗族的興盛，就靠這孩兒了，因此為他起名叫作「昌」。啊！又是一塊萬鈞巨石壓在這孩兒的肩膀上。

幸好，我出生時，沒什麼讓人吃驚的異象；只有一群小麻雀飛入門前的曬穀場，差點兒搶光剛收割的稻粒。
因此，我的肩膀上沒有萬鈞巨石，也才可以輕鬆度過彷彿小麻雀找食稻粒的童年。

假如屈原的父親能輕鬆些，在他額頭上貼一張幽默如卡通頑皮豹那樣的標籤，或許他就不必活得那麼沉重了吧！

史書或電話簿裡，那一張張用千千萬萬個名字交織而成的巨網，其實就象徵著人們追求道德、智慧、權力、錢財、美麗、
健康、幸福……各種價值的世界。翻開桌邊的電話簿，眼前繁密的巨網中，你的名字，究竟站在哪一種價值的位置上呢？

3

英俊、美麗是這時代滾滾熱潮的夢想.

夢想與期待，總是從現在進行式，走向未來完成式。它並非不可改變的事實，因此人生的意義也才有無限的可能。

假如，你有些空閒，別老是玩耍著憤怒鳥的遊戲；某些時候，你也可以翻開二十五史或電話簿，
從眾多名字的巨網中，或許可以看到每個時代的人們，都在追求著什麼不一樣的價值；
二十五史裡，讀書人的名字，幾乎找不到「金」呀、「銀」呀、「財」呀、「寶」呀、「利」呀、「益」呀、「富」呀、
「福」呀……類字眼。或許，他們覺得這類銅臭熏天的名字也太俗氣了吧！

賺錢是成就，用錢是樂趣，奢侈是榮耀，有誰不俗氣呢！
現代人的腦袋早就經過「工商革命」了，完全明白這世間，沒有比錢財更重要的東西。
翻開電話簿，千千萬萬的名字，你猜，哪些字眼最多？沒有人切實統計過。
然而，我的眼界卻幾乎被富、貴、福、祿、金、銀、財、寶、利、益、俊、美……這類字眼占領了。

貓狗魚鳥等寵物的名字雖然沒有登錄；可是，只要你靜靜的諦聽，左鄰右舍就會響起：
來福、富貴、阿寶、多利、大金、小美…陣陣的呼喚。人們早已將寵物們也登入招財納福的名錄中了。

人一生下來，最不容易改變的事實，就是自己這一具軀殼了。
胖玉環變成瘦飛燕，勉強還能做得到；醜無鹽變成美西施，那就太困難了。
因此，「英俊」與「美麗」，怎麼能當作夢想？
起這一類名字，除非天生麗質，否則，夢想最終都不免落空，甚至變成了反諷。
我真的見過塌鼻、猩唇，卻名為「英俊」的先生；也見過肉餅臉、綠豆眼，卻名為「美麗」的小姐。
父母親替他們起這樣的名字，或許就是為了在心理上補償這個遺憾，而虛造一個自欺欺人的夢想吧！

然而，這時代很多人們，對於不能改變的軀殼，卻耗盡鉅資也想要改變它；
而對於能改變的智慧，雖然所費微薄，也是興趣缺缺。
因此，這時代的男女，很多人每天只從軀殼起念，時常想的都是自己的皮毛筋肉、鼻眼胸臀，
而「英俊」與「美麗」，便成為時尚男女們滾滾熱潮的夢想。
在這熱潮中，撿盡便宜、大發橫財的人，竟然是整型醫師，而不是牧師也不是教師。

聽說，名字的筆畫關乎吉凶禍福、窮通貴賤。我曾經受朋友請託，為他的孩兒起名。
「筆畫一定要吉祥」，這是他所給出來的條件。
我心想，可惜你不姓王，否則給你兒子起名叫「永慶」，將來不就是千億富翁嗎？
更可惜你不姓蔣，否則給你兒子起名叫「經國」，將來不就是總統嗎？

究竟是哪個神仙發明這一套偉大的學問，如果確實可信，我將建議內政部分派精通姓名學的術士們，
擔任各地方戶政事務所的主管，掌理新生孩兒的姓名筆畫。
只要每個國民都有個好名字，必然經濟繁榮，國泰民安！我們又何須這麼辛勤呢！

我有幾個朋友，某一段時間，運氣總是不太好，
因而忍不住找到精通姓名學的術士改了名，但是倒楣的事卻仍然沒有完全饒過他們。
「名字」標示的應該是一個操之在我，未來可以自主實現的夢想，而不是操之在鬼神，自己難以做主的命運。
改變名字，不如改變自己的心智及行為。朋友，你相信嗎？

4

每個夢想都是一種價值的選擇.

每個名字都是「夢想」；
正德、明智、榮富、顯貴、英俊、美麗……，每個名字、每個夢想，都是一種價值的選擇。
聰明的人都懂得選擇美好而可以自主實現的夢想，將來不至於落空，也不至於變成反諷。
一個名字，假如標示著那種無法改變的事實，或操之在人而難以實現的夢想，
恐怕都將成為孩兒肩膀上，一塊永遠甩不掉的大石頭。

父親為我起名「崑陽」。他沒有告訴我，曾經對我抱著什麼夢想。
不過，顯然他對我的軀殼、對我未來的富貴榮華沒有什麼期待。
活得像高照山巔的太陽那樣光明，這應該是可以自主實現的夢想吧！
如今，至少我沒有陷落黑暗之中而變成反諷，這個名字，我總算不曾辜負它的美意。

我已做了兩個孩兒的父親，名字都是我給他們起的。
女兒名「訥」，小名「默默」。兒子名「樞」，小名「圈圈」。
孩兒呀！父親對你們的未來有什麼夢想，知道嗎？

二十幾年前，某一個春節，在灌耳欲破的爆竹聲中，女兒剛從產房被推送出來，
紅皺皺的皮膚、寬闊的嘴巴，像一隻剝了皮的小猴子。
當時，我們想像不到她長大竟然那麼「美麗」，但這不是我對這女孩兒未來的夢想。
在這言語如萬箭齊飛的時代，我恐怕這張寬闊的嘴巴，會不會成為「花言巧語」的名嘴，而禍從口出！
因此，替她起名為「訥」；孔子曰：「剛毅木訥，近於仁」。這比發大財、做大官容易多了，總是能夠自主實現的夢想吧！

冬日的午後，陽光特別溫煦。兒子還在子宮裡，預產期未滿，他午睡正酣。
由於我將遠行多日，無法照護分娩中的母子，因而請求醫生提前剖腹，將他拖進這陌生的世界。
似乎，他一出娘胎就驚嚇到發生「呼吸急迫症」，住進保溫箱，觀察了好幾天。
這孩兒長大後那麼「英俊」，當時也不是我們的夢想。
我們只是明白，這個到處是非糾纏如亂絲的社會，讓人驚嚇到呼吸急迫的事件，哪一天不隨時發生！
假如沒有「虛如環中」的智慧，恐怕不小心就會步上嵇康的後塵！因此，替他起名為「樞」。
莊子曰：「樞，始得環中，以應無窮」。這也沒有做大官、發大財那麼困難；總是自己懂得去做，就能做得到的事吧！

每個名字都是夢想；能有夢想總比沒有夢想好。
孩兒呀！在千千萬萬個名字交織而成的巨網中，你們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一種價值位置上？
知道父親對你們未來的夢想嗎？

●2014/03/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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