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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高貴靈魂的一生/林毓生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4.11  天氣:  心情:

〈文學紀念冊〉高貴靈魂的一生

文/林毓生



悼念、懷念殷師母夏君璐女士.


  親愛的,您記得嗎?
  當我們相見的第一面,是我為您打開那大門,讓您──及您的行李──走進門裡。
  想得到嗎?我是打開我心扉,從此以後您便走入我的心中,占據我整個的心靈…… 
  
  ──夏君璐



最初見到先師殷海光先生的夫人夏君璐女士,是我在台大讀書的第二年。
1955年秋季開學以後,開始上殷先生講授的邏輯課。因為有許多問題要請教,課後請問他是否有時間詳談。
殷先生約我在寒假期間(1956年1月底2月初農曆年前後)每星期四下午兩點鐘到他家去。
那時他與師母住在公家配給台北市松江路一個巷子裡的《自由中國》雜誌社宿舍內,與另外一大家人合住一幢房子。
他與師母的房間大約只有七、八個榻榻米大,白天是書房兼客廳,晚上把被褥從壁櫥中拿出,鋪下來就睡在地板上。
他們的家雖然很小,但收拾得窗明几淨,令人覺得甚為舒適。那時,師母正懷著尚未出世的文麗,
每次我來,她把紅茶或咖啡沖好以後,就出去散步。散步歸來,通常看到我們師生的對談尚未結束,她就坐在廚房裡等待,
從不進到房間來。當時,我對師母的印象是:閑靜而自然,從不多話。

殷先生與學生相處,一向坦誠相見,和藹若朋友然。
但,與殷先生過從無論如何親近,彼此之間總有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離感。
我們對談的內容,除了殷先生指導我如何讀書、答覆我提出的學習上的問題以外,則是關於國家的走向等政治問題,
極少涉及私事。初次對談結束,我向殷先生行禮告辭後,是否到廚房向師母告辭,現在已記不清。
我和殷先生及師母的交往,從那時起,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方式,直到1960年我離台來美為止。

此後這許多年,我有不少與師母接觸的機會。她來美以後也曾請她來舍小住。但對於師母內心的生活,則知之甚少。
她不表白,我們(內子祖錦和我)自然也不便探問。從她的行為舉止上,我們所看到的是:
她全心全意支持殷先生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對抗蔣氏政權不公不義的迫害;在殷先生不幸罹患胃癌期間,她細心照顧,無怨無悔;
在殷先生辭世後,她內心的悲苦,有識者可以想見;來美後最初又承受著許多艱難;但,她不卑不亢,予人絕無自憐之感。
這一切,在在使我們感受到殷師母人格上自然中的尊嚴。所以,在我最初考慮本文的題目時,
「平凡中的偉大」便浮現在我的腦際。可是,這幾天細讀兩年多前出版的《殷海光‧夏君璐書信錄》以後,
我知道那樣的題目,雖然,在表面上,可以引導出來不少(如上面所敘述的)觀察,由此會使我們對她產生敬意;
然而,那樣的題目卻不能準確地突顯她人格上極為獨特之處,所以不太合適。

殷師母自己常說,她「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子」。這樣的自謙以及她從不多言,
使得我們只能從表面上看她一生所擔當的角色所顯示的風格,卻不易使我們體會她靈魂深處的高貴。
如要了解這一點,我們得從殷先生與師母結識的緣起以及他們在《書信錄》中所展現的精神資源說起。

首先,必須說的,殷師母絕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她與殷先生一樣,是一個非常不平凡的人。

1945年1月殷先生投筆從戎,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行列,被派赴印度受訓。
因不善操作,被刷下,成為不合格的駕駛兵。8月,日本投降。殷先生退伍後,鑒於左翼氣焰日益高漲,
憂心國家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因此已無心返回校園,繼續作研究生,遂隨女扮男裝的同學夏君賢搬到位於重慶南岸
黃桷埡小鎮的夏家暫時落腳;希望儘快找到一個輿論界的職位,秉筆救國。
當殷先生拿著行李到達夏家的住處,開門的正是17歲的少女夏君璐。
她被這位翩然來到,身穿土黃色卡基布軍裝的26歲青年動人心弦的氣質所深深地吸引──乃至一見鍾情。

殷先生在她家住了一星期,晚上教過她詩詞和鉛筆畫,並曾跟她和同住的堂哥等一起去爬山,眺望山川美景。
殷先生走後,師母非常想念他,每天都盼望著他來黃桷埡看望她和她的家人,等了許久不見人影,實在等不及,
師母便寫了一封信給殷先生,開始了在國共內戰的動盪歲月中,彼此愛戀的魚雁往還。
在那個年代,社會風氣未開,一個在高中一年級就讀的少女主動給大她9歲的男子寫信,表達情愫,是非常不尋常、大膽的事。
從師母的信上,我們看到的,她,事實上(正如殷先生給她信上所說),是一個血性的,感情奔放的女子。
她對殷先生熾熱的愛戀,心潮澎湃、如癡如狂,正如他們初識三年多以後,她在1949年4月5日寫給殷先生的信所表達的那樣:


  親愛的,您記得嗎?當我們相見的第一面,是我為您打開那大門,讓您──及您的行李──走進門裡。
  想得到嗎?我是打開我心扉,從此以後您便走入我的心中,占據我整個的心靈,改變我的一身〔生〕。
  我要抓緊您,永不讓您飛去,離開如此這般愛您的人。

  今夜熱情已把我燒成灰燼,我禁不住這般力量而對您傾吐,我要說出我的一切的幻想,都是為您的幻想。
  真的,這才是一片情話愛語,在長久沉默中,火山終有一天會爆發,爆發的多猛烈多巨大。

  我願變成你桌上的檯燈,
  當太陽失去光輝時,
  照耀著您伏案工作。
  我願變為一條白色的手帕,
  日日朝朝伴在您的身邊,
  為揩您的臉。
  我願變作你腳下穿的鞋子,
  每年每歲,跟著您奔波,
  為您擔受一些勞苦。
  But most of all, dear!
  I hope I will be your wife ── 終身的伴友。
  最後,
  變為那綠藤緣在您的墓上,
  不讓太陽曬了您,
  不讓雨淋了您,
  讓人們撒在您墓上的花圈
  落在我的身上,為我也增添無數之光榮。
  啊!這是我唯有的心願,願上帝幫助我!!

  真的我又要說我多麼愛您,愛到死地,我無法抑住我這股情兒,願敘願吐。
  我想哭又想笑,我快樂又悲哀,我快樂的是我愛您,我悲哀的是因為現在見不著您。

  真想不到,今夜如我所想,
  啊!天只有星星了,多久沒有看見這可愛的光芒,它賜予我無窮的希望。


在當時的環境中,師母從她內心深處自然迸發出來對於殷先生的濃烈感情,之所以能夠如此自由(沒有遮攔)地表達出來,
顯然是由於五四精神(「人的覺醒」、「個性解放」)的流風餘韻,在她內心之中發生了作用。
(她的書信偶爾也提到閱讀文學作品。)不過,這種「五四精神」在師母與殷先生心中發生的作用卻與許多其他人不同。
當五四激進反傳統思潮產生重大影響之時,許多傳統的規範,對於當時的許多「進步青年」而言,早已蕩然無存。
因此,他們所熱烈頌讚的「人的覺醒」、「個性解放」很容易使他們滑落到一個層次,在那個層次上以為:
以自我為中心、自我陶醉,甚至自我神化,就是「人的覺醒」、「個性解放」。
這樣的思緒與行為,在五四時代與後五四時代的中國文壇是屢見不鮮的。

為什麼殷先生與師母的表現不一樣呢?我覺得可能有兩個主要的原因:
(一)他們的戀情主要是「付出」與「給與」。他們想的是如何為對方謀求幸福,使對方得到美滿人生。
(二)因為太愛對方了,常常想到自己的能力不足,性格上的缺點,以致無法達成自己的愛的使命。
所以,一方面,因為得到了對方的深愛而深感美好;
而另一方面,卻又感到自己由於種種性格上的不足與局限而無法達成愛的使命,以致深感不配對方的傾心與美好。
這種感受在《書信錄》上常常出現。在這樣的境界之內,他們當然不會墜入以自我為中心、自我陶醉的「五四精神」的陷阱。

師母與殷先生之間的愛戀,有所為、有所不為;有其自由,有其激越與昂揚,也有其節制。
正如殷先生在1950年2月18日給師母的信上所說,他們過著的是「自由、情愛、和自律的生活」。
又說:「這樣的日子……充分地充滿著永恆的意味。這意味留在我倆底心靈深處;不,更要讓它發芽,萌長,以至於無窮!」
殷先生在1953年1月23日給師母的信上說:「妳信中提到家,口氣多麼甜美。妳想到家嗎?
我想,男女合在一起成家,在根本上是一種『創造』;他們創造他們自己的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合起來創造新的生命。
這一切都是嘗試,都是學習,而鼓舞他們的力量,則是那『希望』,那無窮的希望。
人,是活在 infinity(無限)之中,活在infinity之中的人,才有意味。」
師母在1950年1月17日給殷先生的信上則說:「我為什麼愛您?……只是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推動著我。」
這「不可知的力量」,是什麼呢?正如文麗在〈殷夏君璐女士生平〉中所說:
「父母之間經久不竭的吸引、扶持,實際導源於一更深廣的源頭,父親稱之為『愛的淵海』,
以至於在那『殘酷的世代』,他們能享有彼此至深至誠的人間情。」

今日悼念與懷念殷師母夏君璐女士的一生,我們深切感念,
她的一生與殷先生的一生,雖然遭受許多人間的苦難,但卻也獲得彼此至深之愛。
如果宇宙是永恆的,導源於超越源頭的至深之愛也是永恆的。
我衷心祝願師母與殷先生高貴的靈魂在天上重逢、相愛,在那裡不會再有不公不義,只有超越的永恆。



●2014/04/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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