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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亡命之徒的鎖挑/方秀雲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4.12  天氣:  心情:

  「失樂園」的意象,不斷困擾著納博科夫,
  失去少女、家產被霸占、染紅的蘇俄、慘痛下離開家鄉、父親被謀殺,
  這一切,屬於他的桃花源,就這樣消失了,他的詩像汪洋之海,深邃的,漂浮的……


文/方秀雲



  唉!那「美好的俄文」,我幻想著,仍在某處等我,綻放如忠實的春天,
  被鎖於門後,好多年了,我還擁有那把鑰匙,結果呢,不存在,門後沒東西,
  只剩一些燒了的灰燼與無望的秋後空洞,而我手中的鑰匙看來像鎖挑(按:「lock pick」)。


此為蘇俄流亡小說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在1967年俄文版
《洛麗塔》(Lolita)附錄裡,如詩的一段話。

P翻閱《每日電訊報‧評論版》,看見一大頁的繽紛色彩,說:「妳看看!這是納博科夫收集的蝴蝶標本。」

我驚訝:「他……是個昆蟲專家?」說著說著,身子挪了過去,眼睛盯著報紙,想探究怎麼一回事?
P直截了當說:「他出詩集了!」


心的擄獲.


我對納博科夫的認識,先是來自於他的小說。

猶記2000年仲夏,有一天,意外地,收到友人郵寄的包裹,一打開是一套英文版《洛麗塔》有聲書,
第一眼,就被「未經審查」(“uncensored”)與「未經刪節」(“unabridged”)字眼吸引,
接下來,看到封面的幾張照片,除了作者拿一枝筆,眼鏡戴的低低,眼球往上瞄,極俏皮的模樣之外,
其中,最醒目的一張還是,一個綁兩只小辮子的少女,坐在車的前座,慵懶地靠著椅背,裸肩,一腿彎膝,
另一腿直直、有勁的伸展,臉、姿態,與全身毫不費力的,啊!十分煽情……

就是這影像,勾起了我的興趣,然後,趕緊放錄音帶來聽,
噢!是英國莎士比亞劇演員傑瑞米‧艾朗(Jeremy Irons)的性感聲音,第一句: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腰之火。


如此,我進入了納博科夫的世界。

與其說這位小說家吸引我,還不如說「洛麗塔」先擄獲了我的心,
難怪,當她成為全球無所不在的文化現象時,他說了一句:

是洛麗塔有名,不是我。我只是一位模糊的,雙重模糊的小說家,有個難發音的名字。

經「她」的引介,我開始讀納博科夫的其他著名小說《幽冥火》、《透明事》、
《阿達或激情:一部家族史》、《注視丑角》等等。

有趣的是,不久前,一位好友突然問起:「說說現代小說家,誰是妳的最愛?」
不經思考,我竟蹦出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詩是初愛.


在《洛麗塔》爆紅前,納博科夫已有五本詩集出世。
他的情況倒很像另一名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一開始寫詩,後來才涉入小說,
故事與人物描繪,充滿詩性語彙、結構,與想像,自小說成名後,他們引以為傲的詩人身分,幾乎被遺忘了。

納博科夫年少時,沉醉於浪漫詩人普希金(Pushkin)的作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十五歲,
那一刻,寫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首詩,之後在回憶錄《說,記憶》(Speak, Memory)中,他表白:


  1914年之夏,作詩的驚呆狂怒,第一次衝向我,那一刻後,我第一首詩誕生了。


從此,他的生涯,緊跟隨家國命運的起伏,飄飄蕩蕩。首先,他自印第一本詩集《詩》(Stikhi, 1916),
不久後,蘇俄挑起了兩次大革命,又有大饑荒、紅白軍對抗,暴力、血腥,及死亡的威脅,不斷向他侵襲,
那時,他又自費,印了第二本詩集《曆書:兩條路》(Al manakh: Dva Puti, 1918),
很快的,1919年,眼見白軍的慘敗,他與家人在不得不的情況下,搭上最後一艘船,永別了家鄉。

之後,一站接一站,人踏上劍橋、柏林、巴黎、紐約、蒙特勒,一生的飄泊,內心一直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詩。
不管往後做什麼,教書也好,寫小說也好,研究昆蟲也好,收集蝴蝶標本也好,編西洋棋譜也好,
自始至終,從未放棄過初愛,不間斷地,寫下耐人尋味的詩句。


亡命之徒之語.


1922年,喬伊斯的《尤里西斯》(Ulysses)與艾略特(T. 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d Land)出版,
納博科夫的詩集《簇》(The Cluster)也相繼問世,此是他第一次在異鄉的成書,
是喜,正好趕上了現代文學運動的列車;不幸的是,陰錯陽差,父親被同盟者謀殺了,那一年,他真的悲喜交織啊!

今天,他又有另一本《詩選》出版了,裡面橫跨他六十年的詩涯,有許多是他生前未公開過,
死了三十五年,還繼續帶來驚奇,我一首一首的讀、一字一字的咀嚼,
當書闔上的一刻,竟醒悟他生命的大悲,不僅是失去摯愛的親人,也失去了家鄉,更失去了母語。

母語?流亡幾十年,為求生存,配合環境,他用外文創作,與周遭人溝通,
但問題是,寫詩時,面對自己的當刻,常用俄文,而語言又是不斷在演化的東西,
母語一旦離開了原鄉,移植到另一個土地,沒人可以跟你說,你得自己跟自己溝通,
其實,是很蒼涼的隔絕,一個十分孤寂的過程。他有一首短詩〈我愛那山〉,就有這樣的情境:


  我愛那山,披上樅木叢
  的黑皮衣 ── 因
  在一個陌生山國的陰鬱
  我更接近家。

  泥炭沼成的醬果,在那小小視域
  沿途,展示藍
  我怎不知那些濃密的針葉?
  我怎不失去理智呢?

  當黑暗與潮溼的路徑往上盤
  繞得越高,童年以來珍藏的
  我北國平原的標記
  顯得越清楚。


  在死亡時刻
  與生命,昇華我的
  被愛的一切相見
  那天堂之坡,我不應爬嗎?


他出生貴族,有著快樂的童年,談到蘇俄的歲月,總用「完美」一詞形容,
然而,野蠻、殘酷的流血革命,奪走了他所屬的東西,跟搶劫又啥兩樣呢!
儘管作品充滿了永無止境的鄉愁,但有一種簡單,沉靜、荒蕪,絕不濫情!
同時,我們也能感受到,他一直在質疑、回溯、提問,總跟自己說話,
在渴望與隔絕之間來來回回,那孤注一擲的美,是這亡命之徒的獨有風格。


小說家是失敗的詩人?.


如今,接觸他的詩,承接了一份熟悉,我想,大概是之前讀他小說的緣故吧!
他的詩行,累積起來,可串成故事,而有些敘述詩,儼然是小說的雛型,
一首首的詩,彷彿為了鋪陳小說,所做的暗示、記號、註解,像筆記一般,或者,也可當小說的濃縮版呢!

舉一個典型的例子,當我在讀〈莉莉絲〉(“Lilith”)一詩時,
腦海浮現的是《洛麗塔》一幕幕情節,限制級的色情幻覺與猥褻舉止,一一展開,其中一段:


  ……
  不需引誘,不需費力
  只要歡快的緩緩
  如翅膀,她逐漸
  於我前面,展開她小膝蓋。
  多麼迷惑,多麼歡愉
  她上翹的臉啊!狂野的
  刺入我的腰,我滲
  透一個難忘的小孩。
  蛇內之蛇,管中之管,
  順暢、適宜,我移進了她,
  透過上升的渴望預感
  說不出口的愉悅騷動。
  但突然,她稍微畏怯
  退避,把腿縮了起來,
  緊抓布簾,搓揉
  圍起來,拉到了臀部,
  於半距離,充滿活力
  沖至狂喜
  ……


一位已過中年流亡的文學教授,愛上了一名少女,似真似幻,享樂與驚慌參半,
不一會兒,他從天堂跌了下來,詩的末行,寫:「突然明白,我在地獄。」落得無比悽慘,結果,悲劇以終!

這首詩,像《洛麗塔》,他回溯年少在蘇俄的一段記憶,當時,愛上一位少女,如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戀情,
她的美,她的愛,她的情色綻放,給了他無限的歡愉,之後,他被迫離開了家鄉。
愛在最美時消殞,之驟然、劇烈,那傷痛,一生從未復元,就算他成年後,談了戀愛,
娶了能幹的妻子,生了聰明的小孩,然而,最深切的愛,總停在遙遠的點上──美,就是十三歲的模樣。

純真,在被剝奪之後,緊接著,是邪惡、淫蕩,此為「小妖精」的原型,
詩人簡直在玩火,塑造了一個這麼爭議性的角色,他不諱言:「她是我的最愛,但也是最困難的。」
沒錯,對他而言,她是迷惑,卻又染上一份罪惡感,難言的情思。

小說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曾說:「每位小說家都是一位失敗的詩人。」
在此,我卻想反擊:納博科夫寫出好的小說,而他也是一位成功的詩人!


苦澀的失樂園.


於我,從對納博科夫的初識,到熟悉,甚至最後的深透,整個過程,
像是在讀一部17世紀的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米爾頓(John Milton)用新觀念,
來改寫人類「墮落」(“Fall”)的故事,特別強調撒旦(魔鬼)的魅惑,擅長雄辯術,
更以語言的辭藻華麗技巧,號召了叛逆的天使,也慫恿夏娃犯罪,
然而,人被趕出伊甸園後,一直渴望追回過去的無染、純真、快樂,但是,那天堂已失落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失樂園」的意象,也不斷困擾著納博科夫,失去少女、家產被霸占、染紅的蘇俄、慘痛下離開家鄉、父親被謀殺,
這一切,屬於他的桃花源,就這樣消失了,他的詩像汪洋之海,深邃的,漂浮的,不過,卻有一個原則,他寫:


  無意識地,愛,隨血押韻。


詩血裡,串流愛的韻律,如堅石一般,然而,端出來的,全是愛的缺席與失落,
之所以如此,完全因為在愛的高潮來襲時,突擊似的,被一股強大的勢力奪走,
這樣被逼迫離開天堂的滋味,是苦澀的,極度慘痛的!


鑰匙成了鎖挑.


患上失樂園的症候群,他持著一把鑰匙,夢想打開那一扇門,可以瞥見一個永恆的春天,
但他看到的是入冬的景象,一切成了灰燼。

所謂亡命之徒就是如此了。

很悲,不是嗎?在闔上詩集後,將書衣套上,準備放入書架,那一剎那,抬頭,我望向窗外,
天邊展露了幾絲的粉彩,突然意識到……

在《失樂園》結尾,一位善良天使告訴亞當:「你將會在自己身上找到另一座天堂,會更愉悅。」
對啊!納博科夫始終握著一枝筆,在異鄉,用詩行,陳述原鄉、愛情、理想,甚至猥褻與挑釁,結果呢?
一隻隻的蝴蝶甦醒、展翅,穿梭在時空中,繽紛、知性、自由地飛啊飛,那……不就是探索人性的樂園嗎!

原來,那一枝筆,就是一把文學鎖挑,詩人悲嗎?我想,一點也不!



●2014/04/1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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