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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詩兩首/朵日娜譯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藍天白牆-土耳其的希臘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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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我不僅僅是.../席慕蓉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4.18  天氣:  心情:

  朵日娜:

  面對著滄桑歷經的黑城城垣,和這一輪初昇的滿月,
  我真的能夠感受到「我不僅僅是我自己」的那種喜悅和憂傷了。
  好像在平漠盡處,從匈奴到党項到蒙古,從居延到黑水到亦集乃路到哈日浩特,
  那繁華的舊夢還在,還始終沒有離開……


文/席慕蓉



赤峰的天氣應該冷下來了吧?台北這幾天也有涼意了。

上個月,也就是十月中旬,到台灣的東北部去了兩天,
在宜蘭高中和宜蘭大學的兩場詩歌朗誦會裡,我都讀了你翻譯的蒙古國女詩人烏麗吉托古斯的詩。

在高中學生面前,我讀了她那首〈我不僅僅是人〉,在宜蘭大學,除了這一首之外,
我又讀了她那首〈我還需要一百年〉。然後,我還用自己那首〈詩的成因〉與她的第二首互相比較了一下。
非常有趣,空間距離雖然遙遠,兩首詩中的想法卻極為近似。

在十月十八日下午宜蘭大學那場,座中有位任教於這所大學的教授,是我很欽慕與喜愛的詩人,筆名零雨。
她詩中有些感覺很難形容,非常獨特,突兀但同時又極為深遠和細緻,彷彿有無窮畫面。

那天晚上散場後,我們同車去吃早餐,車上,她和另外一位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這兩首詩的譯者極為難得。

她們說,因為譯得很自然,不隔,讓在場的聽眾都聽進去了。
雖然聽眾不知原文,或許(不!應該是「當然」)原文更好,
但在聆聽譯文之際,也能感受到詩人所想要表達的主題,同時又能夠品味出那種「意在言外」的延伸。

朵日娜,你可知當時我有多麼得意!

所以,當她們得知你是我的朋友之時,就囑咐我一定要向你轉達她們的問候與感謝。
怎麼樣?朵日娜,你現在總該相信我從前對你說過的那些話了吧?

文學如果能通過好的翻譯,必定是無國界的。

(當然,如果遇上了壞的翻譯,也有可能是「無國界」的。
因為就好像遭逢蝗災或者水火無情的掩埋,整片大地會荒涼到讓別國的人看不到你的存在。)

寫這封信的此刻,稍微回想了一下,今年,我竟然已經在台北、香港和宜蘭三個城市裡,
一次又一次地向聽眾朗讀了烏麗吉托古斯的詩了。
每次的聽眾反應都很好,彷彿心領神會,不需要我再多加一字的解釋,這也是很奇妙的經驗,我也要向你道謝。

你知道,這幾年,藉著不同的漢文翻譯,我也算讀了不少的蒙文詩歌了,但是範圍還是太窄。
不過,眼前就以戈壁之南的內蒙古自治區與戈壁之北的蒙古國這兩個地區的詩作來做比較的話,
我有了個不一定能成立的小小「心得」,可以說給你聽嗎?

我覺得,在內蒙古自治區,是有許多位非常精采的詩人,只是大部分的詩,都承受了很沉重的壓力。
而在北方的蒙古國,卻是方向紛歧,色彩豐富,各有各的面貌。

原來,一個創作的人,不能說你自己覺得自由就是自由了,所謂宣稱已經「掙脫束縛」這件事其實是不存在的。
所有的一切都排列在你的周遭,或遠或近、或深或淺地在影響著你的生命核心。

所以,活在蒙古國的烏麗吉托古斯才能活得跟我們不太一樣,她的年輕,她的叛逆,
因此可以讓她更深入地看見了所謂關於「人」的自限,而更重要的是,她的周遭是何等的遼闊!何等的無拘無束啊!

朵日娜,在我從前的一首散文詩裡,曾經引用過殷海光教授書信中的一段文字,他是這樣寫的:
「一隻加拿大的狂歡鶴,需要一百六十畝的土地才能感覺到快樂,
一個人所需要的真正能夠感覺到自由的空間,應該是無垠廣漠……
居住在像鴿子籠一般狹小的居室裡的人,如何能夠知道什麼叫作自由?」

在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跟隨著堂哥堂嫂去拜訪過殷海光教授夫婦,當時的他可說是被囚禁在一個小小的院落裡,
髮已花白,卻還有著極為朗爽的笑容。多年之後,在台灣,那個曾經被憂患層層圍困的時代表面上好像都已經過去了,
可是,每當我站在蒙古高原的無垠廣漠之上,我就不禁會想起他說的這一段話來。
是否還有許多隱形的柵欄深藏在我的心中?
使我心思狹隘,使我一直得不到我所渴望的那種如狂歡鶴一般可以自由飛翔的幸福與快樂?

不過,當然,在困境中的我,偶爾也會有些難忘的時刻。

十月十九日晚上,從宜蘭回台北,我選擇坐火車,在火車站的對面等紅綠燈過馬路的時候,就已經看見月亮了。
那從低空雲層的掩映中不時顯現的一輪明月,讓我嚇了一跳,怎麼?又是一次月圓了嗎?

而不過只是一個月之前,上一次的月圓,我還和你在一起,還有好幾位要好的朋友,
我們相聚在古老的,黑城城外,以歌、以詩、以酒,歡度了兩個月圓之夜。


〈圖一,黑城建於西元9世紀西夏政權時期,是古絲路現存最完整、規模最宏大的古城遺址。〉


記得嗎?陰曆八月十五的那個晚上,一直下著不沾身的細雨。
我們從達來庫布動身得晚了一些,沒能看到夕陽,而整個晚上,月亮彷彿被隔在雨霧之外,
迷濛的輪廓,彩度極低的柔黃,安安靜靜地鑲在天邊,地平線上暗黑的剪影,是黑城的幾乎已半埋在流沙中的城牆。
第二天傍晚,天氣極好,我忍不住提議,可不可以再去一次黑城?沒有人有異議,我們就又出發了。

這次落日在從容地等待著我們,天色還很明亮,大家還可以先到黑城城內去走了一圈。
有人爬到城牆高處去看夕陽,有人往城牆北邊傳說中黑將軍突圍的裂口之處去叩拜,然後就逐漸走散了。
我一個人又信步繞出城外,往西方日落的平漠慢慢走去,天還很亮,遊客極少,眼前無垠的廣漠寂靜無聲,
我在心裡輕輕地對自己說:「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我要的……」是的,朵日娜,這就是我要的。

在蒙古高原上行走了這麼多年,開始的時候恨不得能把每一處土地都踏遍。
可是,走著走著,忽然發現生命深處的需求不是這樣的,有些地方,你不能只去一次,譬如黑城。

從西元兩千年第一次來到黑城開始,我就不斷地想方設法要重來與這座古老的城池相見。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有時候只要能靜靜地坐一會兒,無論是在城裡或是城外,
只要能坐在那被半埋在流沙之中的城垣上任何一處,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喜歡那一種時空層疊,地老天荒的蒼茫之感,在那一刻我好像還是我,但是又不僅僅是我自己而已。
在我眼前,是永遠難以挽留和難以更改的時空,悠長而又巨大,可是,唯其如此,才會讓我更加相信,
在這裡,那些古遠的神話和傳說,其實很有可能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
朵日娜,就在陰曆八月十六的那天傍晚,我應該已是第六次來到黑城了,
當我一個人慢慢往日剛落,酡紅的餘暉猶在的西方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昨天一位土爾扈特長者對我說過,
在中秋之時,日與月的位置是正相對的。果不其然,一回首,一輪又大又圓又薄的黃月亮,就低懸在黑城城垣的正上方。


〈圖二,「黑城」蒙古語為哈日浩特,現存城牆為元代擴築而成,
    至今城內的官署、府第、佛寺、民居與街道遺跡仍依稀可辨。〉


在地平線上初初昇起的這一輪滿月,她的光輝還沒開始散放,
因而月輪本身的質感既像是古老的黃玉,又像是帶有沙質的陶瓷,就只是一種極為純淨的黃,
在萬里 無雲的暗藍色天空之上,在萬里無垠的灰褐色廣漠之間,與我素面相見。

朵日娜,這就是「地老天荒」這四個字的最佳詮釋了吧?

面對著滄桑歷經的黑城城垣,和這一輪初昇的滿月,我真的能夠感受到「我不僅僅是我自己」的那種喜悅和憂傷了。
好像在平漠盡處,從匈奴到党項到蒙古,從居延到黑水到亦集乃路到哈日浩特,那繁華的舊夢還在,還始終沒有離開……

信寫長了,對不起。朵日娜,我相信我們都曾經有過「我不僅僅是……」的經驗吧?
而且,我們都喜歡烏麗吉托古斯,不是嗎?

祝福。希望早日再相會。


慕蓉



●2014/04/1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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