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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關於下午茶餐/楊明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5.20　　天氣: 　心情:

　　你點了咖啡，放冷了也不會變成熱檸水；
　　你下午吃了西多士，過幾個小時到了晚餐時間，你又有了另一次選擇機會，
　　不像選總統市長，選完要忍好幾年……

文/楊明

〈圖一，香港的天空為高樓大廈所分割。〉

坐在酒店十五樓的房間，房間三面是牆，另外是一整面窗，我常常不自覺望向那一面窗，一個多月的時間裡，
窗外別人家窗子透出的或暈黃或瑩白的光曾經給過我安慰。

〈圖二，盛開一樹的花朵軟化了香港大都會的生硬線條。〉

那一面窗外隔著德華公園聳立著十幾幢三十到五十層不等的高樓，德華公園裡則保留著小巧的古厝綠樹池塘小橋，
晨起，我先和大樓整夜亮著的窗道早安，接著從窗邊向下望看公園裡穿梭來去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推估窗外的溫度，
然後才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等著氣象報告播出今天天氣。

窗外的天空偶爾有飛機飛過，看方向是飛往大嶼山機場，遠遠看著，竟覺得飛得也不比大樓高。
有一個傍晚，白天為了辦理種種瑣碎的手續在灣仔奔波了一天，是一個陰天，白天裡偶見陽光偶見雨，
更多的時間天空陰沉著一張臉，我在人群踩著快速步伐的天橋上不合時宜的橫穿人群，對著天橋左邊右邊各拍了一張照，
快速移動的人群臉上沒有表情，在我舉起相機那一刻穿過我身邊的人，心裡是否浮現：又是一個遊客之類的想法。

住在酒店的我，是否其實也是抱持遊客的心情在香港游移。

張愛玲的香港施叔青的香港張小嫻的香港……還有蔡瀾的香港，偶然從我腦中閃過，再有就是多年累積看過的香港電影，
從《英雄本色》到《暗戰》，從《玫瑰的故事》到《甜蜜蜜》。吳宇森的熱辣楊凡的輕柔，混雜出一種難以一言道盡的印象。

奔波了一個白日，辦理簽證身分證銀行帳戶等種種繁瑣人為與地球上的生命運行其實無關的手續，
遇到和善粗魯熱心荒唐的各種不同態度的人，此時我安靜坐在窗前吃附近小店裡買來潮州滷水拼盤喝加州白葡萄氣泡酒，
加州朗朗豔麗的陽光，在微酸的葡萄汁液裡還嘗得到。窗外或深或淺藍色如水墨畫的雲飄過群樓，
彷彿童年時代看過的走馬燈一樣，那時我曾經著迷的凝視，不明白燈上的畫為何得以旋轉，
如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地球得以旋轉，一邊旋轉一邊繞圈子。

引力吧。

這樣的回答與我的想法無關。

初到香港的日子，我特別喜歡茶餐廳的下午茶餐，和台北情調悠閒只為吃巧不為吃飽，
坐下來聊一個下午的氣質完全不同，生意好的茶餐廳都是要併桌的，
這樣也好，一個人落座十分尋常，看不出異常，茶餐廳只為吃，不為相聚碰面，
我反而輕易在這裡得到溫暖飽足，而且選擇意外的多，光是面對菜單完成選擇，就讓我不覺得沒課的午後無聊。
多士三文治豬扒包魚柳包熱狗包炸雞翅吉列豬排芝士腸，已經夠讓人眼花撩亂，不知從何選起，
而前述這樣一款乾的熱食，還可以搭配沙拉或一款有湯的熱食，諸如通心麵米粉米線公仔麵等，
這湯粉或湯麵往往又還有沙嗲牛肉雪菜肉絲雞蛋餐肉等不同口味，這些都選定了，茶餐再送一杯熱飲，
想要提神選咖啡奶茶鴛鴦，想要溫暖選好立克阿華田，想要清新選熱檸水或菜蜜。
菜蜜是以西洋菜加水煮成，喝時會調入少許蜂蜜，不是誰都喝得慣，所以我假想它有益健康。
這樣從看菜單到決定點什麼，對我是大費周章，倒也不覺得孤單了，
難怪劉青雲有部電影飾演一個選擇障礙症的患者，面對菜單備感艱難，
香港的茶廳式樣本就多，加以交叉組合，複雜程度立刻大幅膨脹。

這樣的日子，有天夜裡，我突然醒來，不騙你，望著窗外的大樓，我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句子，不是關於方才將醒前的夢境，
而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在那一刻，我終於相信自己是一名中文系教師了。

後來，丈夫從杭州來看我，我也帶他去吃茶餐廳，在開了紫色鬱金香的尖沙咀，老式茶餐廳坐了滿滿的人，
我們運氣好找到一個雙人卡座，食物還沒送上，丈夫起身離座拿東西，來了一個女孩，想與我併桌，
她問我對面的位置有人坐嗎，我說有。她離去了，坐到了一群人中間，我彷彿看到自己，在人潮滾滾的茶餐廳裡，
想找到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和一個與自己同質性較高的人坐在一處。突然心裡有點淒涼，我原是希望離家近一點，
不知不覺間竟然不小心將家發展成了三處，想起其中多年周折，自己都不明白。還好食物送來了，乾炒沙嗲牛河，
茶餐廳的下午茶裡也有星洲炒米粉鹹魚雞粒炒飯一類正餐式的選擇，在非用餐的時刻以更優惠的價格得到同樣的滿足，
丈夫吃了一口，說確實好吃。那幾天香港正有人提出希望對入境的大陸遊客抽稅，企圖以價制量，
這其實只是複雜態勢中一小樁情緒反應，整個兩岸三地究竟有多少矛盾，沒有一個經濟學家說得清，
一個廚師卻可以用一把鍋勺炒出既具在地特色，也贏得外來者好評的料理。
我吃著熱騰騰金燦燦的西多士，想起這段時間吃過的茶餐，突然覺得香港的生活其實很容易，只要別想太多。
不想身世，不想離聚，不想文化內裡，不想歷史情結，只想著若是吉列魚柳配熱檸水可以解膩，
豬扒包配火腿餐肉餐肉通粉夠港味，再來個鴛鴦，港味到底，而這港味既可以是《七十二家租客》中搞笑的曾志偉，
也可以是《無間道》中深沉的黑道老大曾志偉。

我益發珍惜起茶餐廳提供的選擇，多樣且確定，想想我們生活裡的選擇往往是不得已，好比選總統，
台灣人說含淚投票，你並不真的想支持甲，但是你更不支持乙和丙，為了避免乙或丙當選，只好投給甲。
又好比考大學填志願，許多科系你進去念之前根本不知道是學什麼。你選擇了職業，努力打拚多年，突然成了黃昏產業。
又好比結婚，明明是自己選的對象，還經過交往，十年後他變了，又或者你變了，他卻不肯和你一起變，
看多了這種例子，我甚至沒法確定這兩種狀況哪一種比較糟。但是你點了咖啡，放冷了也不會變成熱檸水；
你下午吃了西多士，過幾個小時到了晚餐時間，你又有了另一次選擇機會，不像選總統市長，選完要忍好幾年。
在香港為了普通話是法定語言、新聞自由遭到壓制、大陸兩會李克強沒提港人治港等種種質疑聲中，
我益發明白茶餐廳提供的選擇之重要，這是一般人能進行少數且確定的選擇，並且可以任意混搭，
在苦悶的現實生活中猶如一個微小卻常在的出口。

三月裡的一天，我從旅館看到公園裡的木棉樹綻放了第一朵紅花，一個新的季節就這麼開始了，
對某些人轟鬧熱烈，對某些人悄然靜謐。
而在這一個新的季節，我第一次在香港租屋，離開了酒店，離開了那一扇我看了一個多月的窗。

●2014/05/2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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