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右先生

文/李焯雄
「九二一的時候你在台中嗎?」我問運將大哥。

從一趟共同的旅行就開始錯過的兩個人。
計程車在開往國美館的路上。
「在呀,怎麼不在。我在醫院,我記得有兩次地震。」
「對,還上下動。」
「係呀,第二次,我站在路邊,腳底感到有東西在戳,路面上下在動。」
1999年9月21日星期二凌晨2點5分,你在哪裡?

青春就像眼淚,落下了就不能回頭。
你拿起手機,黑暗中沒有電沒有燈沒有訊號,彷彿沒有人類在那一頭。
你要打給誰?
你在陽台外推的臥房,腳在地板上,卻像是踩在波面之上,
你人在手搖杯裡,上下在搖晃,機遇的手舉起又落下,
書架快要倒下,書倒下,CD倒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也倒下,砰砰砰砰木板閃過某件家具打了下來,
有風,氣流颼一聲地掃到你的腳背,書差點砸中你的頭,抽屜被拉開,櫥櫃門被掀開,
玻璃杯撞上瓷碗,傾拎哼楞,鍋子沒掛好被拋了出來,摔了一個踉蹌,金屬的回聲在寂靜裡分外清晰地迴盪著,
像水波一浪一浪,吊燈在抖,房子還原為真空的框架,你一點一點加進來這個家的東西,被一件一件地扔回去,
你是剛從打撈的手那指縫中逃脫的魚,僅以身免,一丁點的顫動都讓你心頭一震,
你家剛好在大樓最高的一層,沒有彈力的四面牆被來回拉扯,一搖三晃,最小的容許範圍之內有最大的晃動,
你想到腳底下的樓面非常有可能塌下去,你想逃到門外,漆黑中摸索著找到門邊,
你多麼慶幸臨睡之前你並沒有如常地關上臥室的門,但搖擺中你無法移動,地球還在嘔吐般地前後抽搐,
地要往上擠,天要往下壓,木造的門框可能變形斷裂,
你的肉身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所謂大難臨頭,重點就在臨頭兩個字上。
橫梁隨時可以壓頂。多麼地切身。後背發涼。
巨變來臨的時候,門是阻礙,牆是陷阱,人身是多麼難得的大目標,每一處都可以受傷。
這是餘震,六秒就是一生一世。
但願這一切沒有發生。
長長的沉默。
1999年9月21日星期二凌晨1點47分。也不過是十六秒。
之前。你發現你躺在床上,床板在動,往左右擺,像慣常的台灣地震。
你從睡夢裡小塊的黑轉移到張眼後大塊的黑,在完全張眼的瞬間,窗外的街燈分明還亮著,
隔了窗戶,窗格子的影子像十字架壓在你的身上,然後,你張開眼,世界在眼前消失。
你以為像之前一樣,你翻過身,世界就會平復。但是這次沒有。台灣南北輸電的電纜應聲斷裂。
時間如你所願地倒了回去,你趕上了第一次的地震。全黑的世界像無知的心智擴大了一切的感官與恐懼。
路上有黑暗,地殼有聲。狗在吠。接下來是總共一百零二秒的撼動還有歷時很久很久的訊息混亂。
之後,你才曉得,這一連兩次的地震會被稱為九二一大地震。規模七點三級。
但願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但南投市武昌宮的柱子折斷,九十度彎腰;魚池鄉日月潭中央的拉魯島面積縮小,月下老人祠崩壞;
台中石崗水壩第十六、十七、十八號溢洪閘門斷裂,遠遠看過去像脊椎有三節骨折,水壩潰堤,水是透明的血液;
台北東星大樓倒塌,六天後奇蹟地,遭活埋的兄弟在廢墟中被挖出。
電力要到了十二天後的10月3日才全面恢復,期間好些地方沒有水,沒有瓦斯。
霓虹是菸灰剩餘的紅點,文明被狠狠抖落。
震央集集車站的鐵路被嚴重扭曲,這一段路軌後來被移到台中光復國中的校園,
那裡的操場被斷層切穿,跑道是剛要捲起就被壓下來的陸地海嘯,永恆凝固了,
這地方,兩年後取名九二一地震教育園區。這些,你當時當然都不知道。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倒流。
飛散的沙塵可以重新凝聚為磚頭,瓦礫長回水泥牆的身上,
梁柱鋼筋不外露,看不到裡面塞的是空的沙拉油罐,
跪下的房子重新站起,六樓八樓從一樓的地面趴起來回到原來的位置,
被削去頭顱的大樓一棟一棟地依次逐一站好,牆壁顏面都生回來了,龜裂的無縫無垢,土地被撫平,
沒有撕裂,骨牌挺回去,救護車警察軍隊倒回去,巨大的崩塌聲響喑啞了,
嘶──轟──轟隆──嘩啦──沙──唰──豁啷──啪──喔咿──喔咿混合著人們的呼喊聲統統沒入夜晚,復歸於無,
年輕的兄弟還在客廳打大老二紙牌遊戲,弟弟側耳一聽,還是尋常的半夜,不知哪裡的小嬰兒在哭叫,媽媽低聲地哄著。
沒有後來繼續很久的噩夢。沒有來不及見的面,沒有等不及的和解,沒有沒說出口的道歉,或愛,沒有生離死別。
但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麼都沒有。歷
史沒有如果,命運還是對人丟了石頭。時針停擺,生命像塵埃。
二千四百一十五人死,一萬一千三百零五人傷,長長的沉默。
巨變來臨的時候,你在哪裡,不,他在哪裡?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為什麼我總在非常脆弱的時候,懷念你。
那一夜,你存活下來了,歷史定格在某張停擺了的鐘的影像,永遠到不了凌晨兩點,
但這一刻,你的時鐘還在走,滴答,滴答,無情地走著,非常響亮。
意識回來的時候,你拿起手機,黑暗中沒有電沒有燈沒有訊號。你憑記憶找到室內電話的位置。有訊號。但撥不通。
所有的成年人都在打電話嗎?千千萬萬戶迫切地在同一根電話線上擠。你想到了他,卻打給了另外的一個他。
到底有沒有所謂對的時間,對的人?
還是所有的右先生,右小姐都不過是剛好在你左右可供選擇的先生,或小姐?Right?Now?
(你也會這樣嗎?不只一次想哭嗎?愈努力去解釋,愈被誤解嗎?)
(你真的確定嗎?找到了你的最愛嗎?還是不好意思再拒絕,就說服自己接受他了呢?)
(你真的確定嗎?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還是不好意思去承認,就騙騙自己已經很好了?)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薛承泰的《台灣地區婚姻的變遷與社會衝擊》論文說:
「1998年因該年為虎年且為孤鸞年,粗結婚率降至千分之六點六九,
然1999年隨即提升為千分之七點八七,2000年更達到八點一九,這兩年結婚率上升應和千禧龍年有關;之後又下降。」
那千分之七點八七和千分之八點一九決定結婚的人口,
到底有多少是因為千禧龍年,多少是因為過了孤鸞年,又有多少是因為那夜裡過不去的一百零二秒?
(你真的知道嗎?真的了解你自己嗎?一直這樣地問,你就會開始動搖嗎?)
(你真的相信嗎?得到了最想要的嗎?還是為了他們的期望,就把那夢想都變小了呢?)
「九二一的時候你在台中嗎?」
時間快速蒸發乾涸,像很喜歡魚池鄉的席德進逝世也快三十三年了。
我把別篇文章的開頭移到這一篇。那是2011年,那時候我要去看席德進逝世三十週年展。
生命有時,唯有文字的敘述可以無限地開始。
距離九二一快要十五個年頭了,然後將會是第十六個夏天、第十七個。
九二一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你,現在可能又變回不認識,或是無從認識。
不思量,自難忘。
●2014/07/15 自由時報

習慣聽你分享生活細節 害怕破壞完美的平衡點
保持著距離一顆心的遙遠 我的寂寞你就聽不見
劃一個安全的天空界限 誰都不准為我們掉眼淚
放棄好好愛一個人的機會 要看著你幸福到永遠
以後別做朋友 朋友不能牽手
想愛你的衝動 我只能笑著帶過
最好的朋友 有些夢不能說出口
就不用承擔會失去你的心痛
忍住失控 太折磨 我自作自受...
背景音樂/周興哲 - 以後別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