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

文/林瑞麟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首自己的歌,也許每個人的心裡也都豢養著一隻鴿子。
她約我在東區的一家咖啡館見面,我趕到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坐在那兒很久了。
「哎呀,我遲到了。」我說。她很有禮貌的起身,「不會,是我早來了。」聲音微微顫著。
起身時似乎撞了桌子,連水杯裡的水也跟著不安起來。
「天氣真不錯。」我起了話頭。
咖啡館在這條街的陽面,從落地窗可以看見熙來攘往的行人,
再把視線放遠,隔街就是陰面,是一堵長長的學校圍牆,
沒什麼人走動,看起來很靜謐,一條街明顯有兩種風情。她也瞅著窗外的景色,低應著:「嗯。」
學校圍牆外的紅磚道,一整排的小葉欖仁樹已冒出新綠。
是春天了,下午的陽光穿透綠葉,風一來,便閃閃熠熠的跳起舞。
一陣沉默之後,我不確定她是不是說了什麼,
許是流連窗外的日光太久了,眼光回轉到她身上時,發現她身陷暗影中。
是光,把她吃掉了。
循著聲音摸索到她的嘴形,一合一開中,勾勒著哀怨的圖像。
我忽然注意到咖啡館正播放著熟悉的旋律是阿莫多瓦的電影,《悄悄告訴她》的主題曲〈鴿子〉。
那樂音彷彿呼應著她與男人的不幸,淒切而空靈。
她泣訴自己如何深愛著男人,可是始終得不到男人的回應,
「只要看到他的人,我就有著無比的滿足。」她掉下的淚,讓咖啡漾起了漣漪。
咖啡更苦了,我招來服務生,為她換另一杯。
離婚後,我給自己新的身分是心靈成長的老師,
她是我在社區大學心靈成長課程的學生,我感應到她的困境。
她再度沉默了。窗外,靠近咖啡館的人行道依舊人來人往,
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有上了年紀的長輩踱步似的閒晃,有家庭主婦帶著小孩溜達。
馬路彼岸的校門口,忽然衝出一批又一批的小孩,像獸一般的橫衝直撞。
而咖啡館內卡耶塔諾.費洛索的歌聲,在中提琴和吉他的演繹下,釋放著遼闊的孤絕...
咕咕咕嚕咕……鴿子啊,咕咕咕嚕咕……別哭啊
鴿子啊,石頭不懂得,石頭不懂得愛情
咕咕咕嚕咕……咕咕咕嚕咕,咕咕咕嚕咕……鴿子啊
你別再為她哭了
「我的前夫是個很會照顧朋友的人,做事非常周全,為人也厚道。
如果不是我對自己不夠自信,老是等他來愛,也許我們不會那麼疏離。」我說。
我想起了決定離婚的那一晚,丈夫依舊晚歸,兒子遠在美國念書,叛逆的女兒多日未回家,
〈鴿子〉溫婉如潮,伴隨著巨大的寂寥襲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首歌大意是說一個等待他愛人回來的男子抑鬱而死,
死後靈魂化作一隻白鴿,在同一間房子外頭繼續等待。
新的咖啡來了,她瞪大著眼睛,啜了一口,
「前夫...」把咖啡杯放下,咖啡杯裡有著日光的折射,悠悠忽忽。
「對,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有足夠的安全感,我就不會跟他計較有沒有照顧我,
這樣才會給彼此更大的空間與信任。」我說。
「對不起,妳別難過。」她仰起頭,把咖啡喝完。
陽光走到她的臉上,我凝視著她,發現她有霜白的皮膚,
細緻的五官,搭襯玲瓏的體態,應該是任誰都會喜歡的女孩。
「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你別難過了。」她說完,帶走了帳單,旋即消失在光影裡。
她走了,〈鴿子〉還在裊繞。我難過嗎?這是個好問題,從來沒人這樣問過我。
我總是教別人如何內觀、如何善待自己,但其實我並不認識自己。
日光隱沒,我陷落在座椅中。
「喂,我啦,你不是約我看電影?」我想起了一個久未允諾的邀約。
●2014/07/28 聯合報

背景音樂/Caetano Veloso - Cucurrucucu Paloma 鴿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