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加 - 凝視繁華的孤寂者

文/蔣勳
許多人認為竇加個性孤僻自負,難以與人相處,
但是,他內在的孤獨感,他內在複雜的身世背景,或許並沒有太多人能夠理解...

竇加畫的家族肖像。(圖三)
許多人把竇加歸類為「印象派」畫家,但他一直否認自己是印象派。
他一生在孤獨中創作,既參加「印象派」活動,又否認自己是「印象派」。
他讓喜歡歸類的評論家頭痛不已,但他始終就是他自己,不願意在自己身上貼團體派別的標籤。
竇加早期的繪畫(1855-1870)作品,極重要的主題,幾乎全部圍繞著自己和自己家族的成員肖像。
二十歲上下,這一段時間,他進巴黎藝術學院,
和安格爾(Ingres)的弟子學畫,也受到新古典大師安格爾親自指點。
認識到學院美術繼承的歐洲優秀美術傳統,認識到素描做為繪畫觀察的基礎的重要性,
這些訓練都對他發生了一生重大的影響。
因此,即使到了1870年代以後,他背離傳統,參加了「印象派」反官方美展、反學院派的運動,
但是,終其一生,竇加在創作上保持的清醒、獨立思考、創新卻又不完全否定傳統的態度,
這些,都使他和「印象派」的主要成員,像莫內或雷諾瓦,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甚至從理念相同、相近的盟友,最後轉變成絕交的關係。
許多人認為竇加個性孤僻自負,難以與人相處,
但是,他內在的孤獨感,他內在複雜的身世背景,或許並沒有太多人能夠理解。
出身貴族世家,竇加看盡了繁華,最終,他背叛了自己的貴族血緣,凝視繁華如過眼雲煙,無比孤寂。
竇加的自畫像和家族肖像畫,是他青年時期摸索自我的一系列重要功課,也是進入他內心世界的重要關鍵吧。
自畫像

竇加19歲時的自畫像。(圖一)
竇加1853年19歲的一張自畫像(圖一),明顯看到他古典繪畫的扎實訓練。
自畫像四分之三側面,凝視畫外的眼神,雙手擺置的方式,手肘與桌面的關係,
背景的氛圍,都使人想到文藝復興時代的古典大師,想到拉斐爾,想到提香,想到杜勒。
顯然,竇加最初的訓練是文藝復興的古典傳統,他忠實於物象的觀察,試圖在畫面凝聚時間的永恆性,
不同於印象派的捕捉瞬間的、剎那的光。
文藝復興建立的古典繪畫傳統,通常以黑色和黑褐色打底,逐漸堆疊出明暗亮度,
這件肖像畫裡用了大量的黑色,使畫面沉穩高貴,也以黑色的沉暗襯托出人物臉部的明亮度。
十九歲,竇加青春、優雅、端莊,他出身於富貴的銀行世家,他的藝術追求裡沒有落魄與窘困的哀傷。
然而,他的青春裡又彷彿凝視著不可解的孤寂,竇加從極年輕開始,作品裡就透露著孤獨感。
彷彿穿透世間眼前的繁華,使他過早地看到了生命本質上徹底的虛無與孤寂。
印象派的莫內與雷諾瓦,基本上都是明亮的,愉悅的,畫面明度與彩度都高,也一貫著輕盈享樂的調性。
竇加卻是沉重的、古典的、莊嚴的,他的美學正好與印象派的「輕盈」相反,
他彷彿希望看到生命的更深處,不只是表層的繁華,而是透視到更內在心靈上的荒涼。
這些特殊的美學品質,使他是「印象派」,又不同於「印象派」。
破解竇加,必須首先拿掉太容易表面化、概念化「印象派」的標籤吧。
他的自畫像,他的家族畫像,都透露了他血緣中貴族的本質──貴氣、優雅、自信,
卻也帶著從高不可攀的角度俯瞰人世繁華的一些落寞、感傷與寂寞吧。
既是貴族,又潛藏著叛逆、顛覆自己貴族身分的強烈意識,竇加因此形成自己獨特的美學氣質。
竇加的家族尋根

竇加〈祖父像〉。(圖二)
竇加的家族畫像中,最值得注意的一幅,是他畫的祖父像(圖二)。
竇加的祖父希烈‧德‧加斯(Hilaire de Gas),姓氏「德-加斯」,保留著歐洲貴族封地或封爵的傳統。
竇加原來的全名(Hilaire-Germain-Edgar De Gas),繼承了祖父(Hilaire)的名字,
但他後來把貴族封號的「De Gas」姓氏,改變為一般平民姓氏的「Degas」。
去除自己姓名裡貴族頭銜的顯赫、炫耀與張揚,竇加必然是有意要拿掉自己身上的貴族標記吧。
告別自己家世裡貴族的榮耀輝煌記憶,是否意味著他想要用更庶民百姓的「肉眼」平等觀看人間?
1857年,竇加23歲,他的祖父應該已經過七十高齡。
竇加凝視著祖父,彷彿為自己身上的貴族基因尋根吧,他這時從法律改習繪畫,希望做一個「歷史畫家」,
他說的「歷史」,或許首先就是自己家族的故事吧。
竇加的祖父大約生於1760年代末,20歲出頭,剛好遇到1789年法國大革命,
貴族都送上了斷頭台,希烈只有選擇逃亡一途。
希烈祖父在1790年逃亡義大利,娶了托斯坎(Tuscan)的女子費帕(Giovanna Aurora Feppa)為妻。
雖然流亡異國,希烈祖父仍然維持著貴族的生活,他有七名子女,大多在他的安排下與貴族聯姻,
長女羅斯(Rose)嫁給莫比里公爵(Giuseppe Morbilli),
另外一個女兒勞拉(Clotilde Laura)嫁給拿坡里(Napoli)貝列里(Bellelli )伯爵。
這樣的貴族聯姻一直延續到竇加的姊妹一代,
使這個家族一度在義大利南部的拿坡里擁有城堡宮殿式的豪華莊園(Palazzod’o Gasso)。
竇加從小是在這樣貴族的記憶裡長大的,
這些或榮耀輝煌,或頹靡敗落的記憶,交錯著,使他驕傲自負,也或許使他孤寂頹廢吧。
整個19世紀,法國經歷著帝制與共和政體的交替鬥爭,莫內、雷諾瓦都是低卑貧窮家庭出身的畫家,
他們在政治意識上自然都選擇認同「共和」,攻擊貴族財富權力的壟斷,鄙夷貴族的虛偽保守,
因此傾全力摧毀舊有的美學體制。然而,竇加身體裡潛藏著貴族的基因,
即使他刻意想要去除,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去除得乾淨。
從美學上來看,竇加早期的家族畫像,正是他流露貴族身分與氣質最好的證明吧。
現藏巴黎奧賽美術館的〈祖父像〉,
一位老年的紳士,坐在沙發上,右手有力地握著手杖,左手臂優雅倚靠在沙發扶手上。
竇加的祖父肖像,不只在刻劃外在形式容貌,他直接透視人的內在世界──
自負、孤獨、老謀深算、充滿機智與人文教養,
竇加凝視著祖父,也凝視著一個時代裡沒落貴族身上維持的姿態,凝視著他們表情裡的自負與矜持。
竇加比起同時代的印象派畫家是如此不同,他的貴族基因使他深知傳統的優雅。
他同時眷戀著那細緻的美,他又深知那些美如夕陽餘暉,在新時代來臨時,將如何被新興起來的階級批判踐踏。
他細細描繪著祖父,自信、莊嚴、權威,
祖父手杖上的金飾鑲頭,白色馬甲上的織紋,絲絨外衣輕柔的質感,沙發上的條紋織錦,背景壁紙上的圖案──
竇加的畫,記錄著一整個世代的文明,繁華落盡,他彷彿來拾掇地上落花。
印象派的年輕畫家,莫內,從西北諾曼地來,雷諾瓦,從南部里日(Liege)來,
他們歡呼歌頌新興的工商業城市的巴黎,然而竇加是在盧森堡公園的豪宅長大的,
他看到的是一個老去的繁華裡一絲一絲斜陽餘一吋的光線,光線逐漸暗去,
但暗影中的人,仍堅持慢慢走遠時步調的優雅。
竇加自己去除了貴族封號的姓氏,他不要做貴族,他抨擊保守派,彷彿是一名激進的印象派的畫家。
但是,本質深處,他還是貴族,有貴族無與倫比的講究與堅持。
他後來陸續與印象派畫家鬧翻,絕交,他被同伴批評,認為他是孤僻不合群的人,不遵守團體紀律。
或許,印象派太年輕,太庶民,他們其實很難理解內在看不到的有貴族潔癖的竇加。
這張「祖父像」也許應該做為觀察竇加的起點,他以後無論跑到多遠,始終沒有離開自己家族的貴族記憶。
竇加的家族肖像畫,恰恰好是普魯斯特文學上的「追憶似水年華」(Proust:痂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要用一點一點的織品、銀飾、色彩與氣味,重建一個失去的時代。
竇加祖父在義大利,特別是拿坡里,建立了強大的貴族領域,
像一個帝國,一一在竇加早期的畫中被記錄了下來。
勞拉姑母與貝列里伯爵家族
在竇加早期作品中,另一件值得注意的家族肖像是現藏奧賽美術館的一幅「貝列里家族」。
這張畫是他1858年24歲在義大利學習古典繪畫時的重要創作。
很顯然,竇加嘗試把文藝復興歐洲仕紳家族的傳統繪畫構圖,用來詮釋自己的家族肖像(圖三)。
畫面中穿黑色長衣裙、姿態莊嚴的婦女,是竇加的姑姑勞拉(Laura),
她穿黑色喪服,正是為竇加剛去世的祖父服喪。兩名少女是竇加的表妹,
坐在椅子上的是他的姑父貝列里伯爵,西西里島的貴族,因為政治的因素,被迫流放,住在翡冷翠。
19世紀,整個歐洲經歷著皇室貴族傳統權力結構的瓦解。
舊時代的貴族,或者走向敗落的命運,或者極力轉型,接受新的思潮。竇加家族,以他的祖父而言,
在整個大時代的轉型過程中,其實是一個懂得變通,也懂得適應新時代的有智慧的紳士。
他讓幾個女兒都與公爵、伯爵聯姻,維持舊有家族的勢力。
但是像貝列里伯爵,顯然因為贊同義大利統一,觸犯了西西里王國舊貴族的利益,遭到流放。
竇加清楚這些家族故事,畫這張畫時,他正在翡冷翠學習文藝復興的美術,剛被流放的姑父坐在椅子上,
側身看著妻子和兩名女兒。遭受流放,失去政治勢力,伯爵似乎有些茫然無助。
然而畫面的三個女性,恰好充滿堅決、剛毅的姿態表情。尤其是勞拉姑母,自信而有點過度嚴肅,張開雙臂,
像護衛著自己的女兒,也堅定凝視著丈夫,彷彿在家庭遭受異變時刻,表現出她非凡的母性強韌的生命力。
這件作品,每個人物分別做成素描,逐漸拼接,一直到1869年才完成全部構圖。
印象派強調捕捉剎那一閃即逝的光,早期的竇加卻凝視著永恆,壁爐上的鏡子,東方螺鈿貝殼的鑲飾擺設,
書桌、沙發,牆壁上一件文藝復興式的素描頭像,地毯的花紋,竇加試圖在一筆一筆的細節裡,重建自己的回憶。
竇加的家族肖像,不只在像尋根一樣,挖掘祖父一代的歷史記憶──
法國大革命,姑父的記憶──義大利的統一運動。
個人的肖像背後,若隱若現一整個時代撲朔迷離的光影,他彷彿也藉著這些肖像創作一再詢問自己:
我,與這個家族歷史有何牽連?
父親肖像

竇加畫作〈父親聆聽吉他〉。(圖四)
竇加從祖父肖像開始,延伸到父母一代的觀察。
竇加的父親在幾個姊妹都嫁給公爵、伯爵的狀況下,自己卻放棄與貴族聯姻的機會。
竇加的父親在拿坡里金融銀行新興的資產事業裡闖出了一片天,
從流亡的貴族後代,轉型成新興的資產大亨。在婚姻上,竇加的父親,放棄貴族聯姻,
選擇的是移民美國、在路易斯安那州紐奧良擁有巨大棉花資產家族的女兒。
他的父親奧古斯特(Auguste)顯然希望在希烈祖父舊貴族的思維裡走出一條新的道路吧。
現藏波斯頓美術館的〈父親聆聽吉他〉,畫裡的父親不再像祖父那樣矜持高貴,
他像耽溺在爵士小酒館裡、聆聽庶民歌聲、有點頹廢的紳士。
竇加改變了貴族的「主角」地位,他讓庶民的吉他手在畫面前方,
一方白色的樂譜,遠遠襯托出父親有點醉意有點落寞的臉(圖四)。
竇加一張一張畫著家族肖像,這些肖像,不只是美術,對他而言,是這麼真實的家族故事。
他細細描繪貴族的祖父、銀行家的父親,細細剖析父系家族的姑姑、姑父——沒落貴族複雜而盤根錯節的關係。
他也細細剖析母系家族,移民到新世界之後,開創全新產業的工商業鉅子的另一種生命模式,
棉花期貨市場、投資、股票炒作,此後都陸續出現在竇加的畫中。
19世紀,從社會歷史轉型的角度而言,大概沒有一個畫家的作品,
像竇加一樣,呈現了如此豐富寬廣的時代視野。
竇加凝視著自己家族的繁華,很像《紅樓夢》的作者,凝視著富貴好幾代的「江寧織造」,
是皇室御用貴族的世家繁華,也是東方紡織產業與外洋通商的繁華,都記錄著時代轉型的歷史痕跡。
竇加和所有的印象派畫家都不一樣,
因為父系的家族歷史讓他看到貴族,母系的家族故事卻讓他看到新興資產家生命力,
兩種力量牽制拉扯,形成他特有的美學張力。
(上)
●2014/07/30 聯合報《美學系列》

背景音樂/Tardes de Bolonha 波隆尼亞的黃昏
在明亮的日光下,
即使聲音也熠熠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