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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手自茲去/曾麗華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女形/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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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手指/林文義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9.11  天氣:  心情:

文/林文義



當決定靜下心來,閱讀一本長久以來敬慕之書時,是否會想到先去洗淨雙手?
十指紋路如大地山川之皺摺,更明顯的是世稱的:生命線、事業線、感情線...多久不曾反掌細看?

沉垢隱約。就怕指尖不潔,翻閱心愛的書籍時會將汗漬留痕在冊頁合攏時一片灰褐的意外,
猶若幼童莽撞,耍跳之間碰撞硬物,纖細的額頭破缺一道血口,驚慌、失措的是不斷自責的年輕父母...
反掌細看,看見什麼?

事業線:虔心誠信,盡職著力。

感情線:忠實和背離分野,若河之兩岸。

生命線:生中有死,死中有生。

雙手洗淨,也是洗心。
就算閒書一冊,自有智慧所在,夏夜水邊最黑暗處,凝視之間,一抹若有似無的微光乍亮,流螢如芥子...
極端渺小卻也無比巨大,生命何其不可思議,不由言詮,孤寂未必,反而是專注的心靈一閃。

螢火乍亮,不油然意識反射地慣以食指明示──啊!是螢火蟲...
讚歎同時不免幾疑是否僅是夜暗蓊鬱的樹影間,天空的星光錯覺。

確定或不確定,慣以用食指辨認。

以食指辨認物種、景象可以,卻必得自我提防──小心翼翼地不能指向直面之人。
那突兀的動作少是稱美多是質疑,你錯我對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抗議你蠻橫...
君不見此間慣於演秀的狡黠政客們,竟然諳用哲人名言──

一指點著別人,四指向著自己。

卻很少反思,激怒直面的食指藏汙納垢幾許,就怕每天洗一百次,還是洗不掉,骯髒。
這無關潔癖,心若不淨,手指再優雅,如擅於文筆、描繪、彈奏、巧食、科技、制法...
都是表層虛矯的浮華;心誠則靈,老話不假。
口說心想不一,此乃台灣主流社會之大病,表層膚淺,內在空洞;
人云亦云,墮落的媒體、選票首要的藍與綠政黨...十指伸展淨是汙穢。





礦工的手指,長年洗不去的黑色煤灰。

漁人的手指,長年是羶腥的魚鱗氣味。

農家的手指,長年是插秧、糶穀的泥塵。

那是二十多年前依然青春、健碩年代時走田野、山海之涯的親炙與面見;
老台北城出生和置身之我,不曾有過一絲鄙視、驚怔的突兀不快,我是多麼自然自在地相與試圖真切地了解。
土地、人民、歷史...行腳走踏以十年光陰,逐漸印證前之宋澤萊小說《打牛湳村》後之陳列散文
《地上歲月》所呈露的深刻記憶;以指握筆的凜然大器迴向兩人實質的農鄉生活經歷,
揣想:當是如何的神思稀微,如何的心領體悟..
書寫時的指尖是否偶爾會有反射性的顫慄,或者回歸童少的青春曾經。

青春曾經的自己,凝注十指舞躍在鋼琴黑白按鍵之間,清朗琴聲響起,
溫柔處如綠河泛舟,激越處如萬馬奔騰...
很多年後回首,早知那纖纖十指那般美麗而靈巧,本就不會是我所追尋的真正幸福。
聖桑的鋼琴曲、天鵝湖的舞姿...蝶翼般輕盈迎風拂動的雙掌,時而攤展、時而合攏,都遙遠如古老的傳說。

寧願記憶,按著相機快門的手指,在那荒墟、陌生的異國動亂;
噙著不忍掉落的滿眶熱淚,毅然按下準確快門,底片留影那無告、哀傷的哭泣婦孺、悲苦,飢餓的難民群落。
然後攝影者呼喚我的名字,若無其事、神情淡定地說可以走了。
明明還濕紅著雙眼,相對著我屏息的凝視,清楚地知道回到旅店,
我必須簡潔、確切但不能太感情用事地寫下臨場筆記,期盼那旅店櫃檯旁的傳真機千萬不可斷電。

新聞採訪筆記必得理性而非感性文學書寫。離
開那軍事嚴控的地帶,採訪團隊在五十公里外的邊境小鎮晚餐、夜宿,伊斯蘭高塔準時傳來喃喃的禱歌,
我蹲下身來,撫弄著旅店門邊那叢綻放著美麗的番紅花,指尖輕觸的微香芳郁,
帶我抵達這離家數千里之遙的朋友,深意地遞給我一根菸,語意深長地低聲叮囑。

新聞理性,文學感情...我一直記得。





之於情愛吧,只有手指的觸動、輕撫拂挲,彷彿初識時怦然心跳、難以言喻的剎那。

終究是多少年前,湮遠及至遺忘的往事。

認定某個人,是否知心或者只是巧合?

可能或不可能地,完成一次生命的儀式,很自然地降臨,然而往往不經意地錯身而過。
交會的主題也許環繞在關於文學的終極形塑,好吧,就從一個掌中戲老藝師說起,
他的時代,愛情以及現實中的流盪、變幻...被動地被允許借之錄音
(老藝師漫談,毫無邊際地跳躍,偶爾挾其率性的粗鄙怨言...)是那般虔敬、誠摯地從散漫的喁語中,
以文字組合一個時代亦是一段歷史;幾分真是否虛假,任之由說。

他手指依然矯健、靈活地操持著木偶...

妳手指沉定、略微遲緩地聽音辨字,傳記的羅列還是決意以文學的美質完成一種致敬。

其實深諳,老藝師忘或未忘的,依然是猶若子夜眠夢深處,那隱隱約約的青春女子;
情愛或者欲求的不可言之卻還是難捨訴說的,某種生命不忍的遺憾和深情。

前一個荒墟的時代,後一個現實必得直面的存在...
難道說木偶操持需要群眾觀賞的掌聲才是真正的肯定,那麼,現實之外借以美和愛,
在幽暗的子夜裡,沙沙微音的筆尖摩娑著稿紙,美麗的心怎般隱約地浮起絲絲疼痛;
妳明白傳記完成之後,下一階段的理想形式,當是從無到有的文學開端,妳啊,青春正好。

傳記如何文學還是獻花給他人,像一次音樂會,百人樂團或五人多重奏都好,
曲目是巴哈,是貝多芬是瓦爾第是聖桑...依循樂譜的符碼,如同舟隨水去,妳不曾臆想到:
很多年後,這遠離久久的傳記竟引領妳真切的情愛,重新邂逅、辨識另一個彷彿依稀的人。

撥弄琴弦,像那人一生以文字堅摯美質的性靈如妳多麼地傾往與相似,
那執筆的手指有顆纖緻的心,猶若多年後擁抱妳的手...





欲語未言,還是忍不住說出心中沉埋多時的迷惑。
畫家飲酒你喝茶,因為必須趁夜開車,穿越長長的雪山隧道,回到更夜的台北。

畫室空曠,儘是飛鳥的版畫四牆,彷彿幾疑置身在啁啾滿耳的熱帶雨林中...重複著歌曲,
滄桑、多少喟歎的男聲吟詠著晚晴,李宗盛唱著:〈山丘〉,不捨地微疼我們的年華。

唉唉,咱們的心情。心照不宣相與的感同身受...
於是乎故人、舊識、昔往的評比就從茶酒樂曲齊上心頭了。
某些怨懟和悔憾,映照如鏡面的反射明晰起來,那時,相異於意識,怎會如此,
糾葛和錯覺,偏執與善意交互也許就崩解於此後全然地猶如陌路...
其實啊早就船去水無痕,平靜不起浪,都過去了過去了。

過去了,自然心靜如秋晚明月。

疊立的版畫拓印木片,凜冽如屏。飛鳥動靜、刻痕深淺,浮形著畫家純淨專一的生命本質,
揣想他手指穩健、自信地操持刻刀,循以畫妥的線條,戮刺、定位而後緩慢挪移、蜷曲如絲、木屑若雪...
他所眷慕的日本版畫名家:棟方志功。沉厚的版畫全集羅列在疊立的飛鳥木拓板片旁的書架──
那年在東京神保町舊書店發現,就請他們空運回來。他說。

我的手機裡為他留了一張棟方志功的彩印裸女版畫。
今年4月春夏之交,在京都嵐山米其林一星的鰻魚料理店「廣川」午餐,
入座舉目就驚豔牆間這幅美人圖,第一個閃入的意念就是立刻拍照,訊回給住在宜蘭的他。

巧緻的手指完成一隻又一隻的飛鳥群像,也欣賞過他流利柔美的裸女素描,絕美與愛,
畫家的木刻刀、鉛筆、彩墨和我文學手稿的逐字尋思,想是意念等同,愛戀的堅執不渝。

宜蘭夜未央,畫室家居外四圍稻田無邊闃暗幽然,靜默地結穗,等待秋時的豐盈收割,糶穀成米糧...
那時,農人的手指和畫家的手指同樣地雄美、漂亮。

靜好的子夜,美麗的時光。
今宵少談版畫、文學,多說的是人生感悟,彼此在茶酒之間相互學習修持和疼惜,
辭行的手姿,五指輕擺,暖聲道別,彷彿夜鳥張開離去的羽翼。



●2014/09/10 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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