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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談愛情/蔡珠兒vs楊索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0.03　　天氣: 　心情:

　　感謝爛人們給我的情感教育。
　　廬山煙雨浙江潮，非欲仙欲死走過，方得嘗人生況味……

／楊索（Sol）、蔡珠兒（Jewel）

Sol：
你情史豐富，先招供吧！

Jewel：
招什麼供，我是愛情的魯蛇族，敗績累累，不堪回首啊。

Sol：
你還桃花修成正果，我敗潰到人生只剩一頭貓。

Jewel：
呵呵，一頭貓，肯定勝過一個男人。
溫馨提醒一下，正果的另外一個名字，叫作愛情墳墓，情史已經入土了。
結婚的好處是免役（以及免疫），敝人身經數十役，連年征戰，遍體鱗傷，終於可以偃兵息鼓囉。

Sol：
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愛情如詩，本是生命的慰藉，我的人生卻是一部《爛人大全》。
究竟是愛情使我成為一條魯蛇，抑是天生的魯蛇性才爬進蛇窩，遇到這些匪類，血淚斑斑啊！

Jewel：
會比我更魯嗎？說說看。

Sol：
我的初戀簡直是小紅帽的故事。
我十七歲，他大我十歲，我什麼都不懂就做了那件事，衝擊甚深，
很長時間我恍恍惚惚，感覺周遭的人都知道我的變化。我還沒準備好，內心覺得罪惡。

男友做卡片生意，從設計、批發、零售都做，我成了超時、免付費勞工，當印刷工、全省收帳員、店員。
男友經常賴帳，我要面對房東、廠商咒罵討錢。感情拖了四年，我一直想斬斷，但男友演八點檔，屢屢跪下來求我。

當年外在時空正逢中美斷交、美麗島事件大逮捕、林宅血案，社會氣壓很低。
男友住在景美育英街，我記得一晚兩人往公園談分手，巷底是陳鼓應的家，幾個便衣守在巷口，很詭譎的氣氛。
在時代面前，人的情感也微小了，但這細小如蚤的痛苦，卻咬齧並斵傷我的青春。
感情結束時，我身心俱創，告別天真少女年代。

Jewel：
當年你才十七歲，情竇初開碰上老手，情有可原哪。
我才笨呢，豈只魯，簡直是蠢，十九歲初戀，在情場翻滾多年，卻總是「目睭仁糊著蛤仔肉」，眼光失誤看錯人，
等到發現上賊船，又優柔寡斷不忍離捨，於是歹戲拖棚，鈍刀割牛，每次都搞得血肉模糊，災情慘重。

Sol：
我曾與一個男人擦撞，火花燃起即知錯了，他約我，我仍然去。
他瘋瘋癲癲，生活虛無、靡爛，然而，他的自毀性，對我成了吸力。
我幾近耽溺，想看自己能墜落多深。
如尼采所說：「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那是後解嚴年代，我表面奮發跑社運新聞，內心卻晦暗沉淪。
我與男友狂吃濫喝、慾海難填，如《神隱少女》變成豬的一對男女。
那時像失了魂魄，當憬悟抽身，爛桃花已然如爛瘡，我剜出了一個大洞。

Jewel：
啊呀，妳也太壯烈了。不過，那種赴湯蹈火的莽撞決絕，我也經歷過。
我碰到的男人，都擅長欺瞞偷食，有一個說暫時不碰面，他要閉門讀書考司法官，
有一天我走過東南亞戲院，卻撞見他和一個女孩在排隊買票，我幾乎昏厥，掉頭就走。
後來他不敢面對，倒是那女孩打電話給我，說她已經懷孕了，叫我退出。

有一個總是深夜來，白天走，
我們不是婚外情，也不是職場戀，關係卻祕密隱諱，從無共同朋友，我居然也信他。
直到有一天，從報紙娛樂版看到一則八卦，才知道他另有女友，我只是他的另一條船。
永遠記得，那是個六月初夏，陽光晴亮，我卻被五雷轟頂，腦心焦黑，腳底冰涼。

這種事，以前叫作「背叛」，現在叫作「劈腿」，
語義已經淡化貶值，只著眼腰胯以下的動作，不理胸頸以上的問題。
但那種傷害，尖利貫穿身心，真是椎心之痛啊，
就像凱撒被亂刀圍刺，最致命的一刀，來自和他最親的布魯特斯。
最不可原諒的是，我居然原諒了他，接著又糾纏拉扯幾年，
明明是「飛蛾撲火」，我誤以為是「精衛填海」，愚勇死忠往前衝。
我由此深知，愛情有種「死亡本能」，會暴露自我的盲點弱處，翻捲起人性最深處的暗流。

Sol：
其實我還滿感謝爛人們給我的情感教育。廬山煙雨浙江潮，非欲仙欲死走過，方得嘗人生況味。
經過女性主義洗禮，我另一體悟是，在充滿穿透性的資本主義社會，人的情感、身體早已失去主體性。
所謂談情說愛，是否只是複製社會文化展演的「愛情概念」，可生可死的愛恨不過是反覆詮釋的芭樂劇？
我忽而聯想到，在紐約MoMA美術館所見安迪‧沃荷的康寶濃湯罐作品，
二十四罐不同料的罐頭，外表沒差別，吃起來味道也差不多。

Jewel：
是呀，慘敗的愛情，卻是最成功的教育，每敗一次就蛻一層皮，使人愈長愈強大。
初戀破滅後，我萬念俱灰，幾次搭客運去金山，徘徊到黃昏，
有一次，一個海防駐軍急步走過來，魯莽問我：「小姐，你是要自殺嗎？」
我滿臉通紅，羞愧又氣惱，氣這阿兵哥，更氣自己。但這一問如棒喝，驚醒了我。

多年之後，在溪谷或海邊，我偶爾會見到一具浮屍，那是我自己的屍體，過去的自己脫蛻的舊殼。
我靜靜俯視她，深感哀憫與慶幸。
是的，問世間情為何物，愛情只是個概念，滿含無明偏執，具有核爆般的能量，令人生死輾轉。
幾次情傷，如震撼教育，使我蛻皮成長，逐漸看清人性，也了解自己。其實他人之爛，是由於自己之弱。

Sol：
我從愛情監獄假釋後，無愛一身輕。回望情路，不禁問自己，我真的深愛過那些人嗎？
事實是，他們是我生命的鏡像，我想從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我，然而那是幻覺。
當一切被打碎，真相反而浮現。我屢仆屢起追索的那個人不在他方，他者即是我。
我根本是個臨水照花人，以愛情之名，愛上自己的倒影。

凡夫俗女的愛情，看似無奇，但人之所以為人的偉大處，
在於能將始於演化的本能，神經傳導物質引發的衝動，發展成文化儀式。
多少創作者把個別性的情感經驗，提煉成普世經典，
一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再現了一個令人低迴的頹唐世代。
對創作者而言，被愛附魔是聖化歷程。

Jewel：
深深同意，這正是愛的本質真諦。不過，我們這兩個歐巴桑談愛情，好像很冷血喔。
回顧情路，妳說是假釋，我覺得我是閹割啦，把愛情像腺體那樣切除了，再也不腫脹，不發炎，無慾無懼，大自在。
愛情的確是鏡像，終究要破碎幻滅，但並不是一場空，那光影折閃燁射，深照自我，產生裂變，帶來奇異的能力。

愛情終止了，反而無所不在，無所不是。
譬如說，我在暗戀牙醫，因為他溫柔淳厚，長得又像三浦友和，大概沒人像我這樣吧，
每回去看牙，都載欣載奔，滿團高興。可是一走出診所，那戀情就像捲尺，自動彈捲收回，我輕鬆把他丟在腦後。
與其說戀情，不如說是喜愛之感，對一頭貓，一片霞光，我都有同樣的欣喜愛戀之感。

Sol：
哇！見獵收放自如，果然是滅絕師太。

說那麼多愛情的壞話，不過我並非愛情的受害者，
相反地，我借力使力，由男人習得生存技能、權力關係，由此洞悉人性軟弱與高貴處，
我的生命因而有了厚度，甜美的相處記憶仍滋潤我。
去年我結束一段歷時二十二年的情感，感覺羽翼豐滿，從此振翅高飛。
恩怨還諸天地，我拜謝情人們，歷劫多幸，算功德圓滿了。

●2014/09/15　聯合報《文學相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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