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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小鎮星光/龔萬輝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0.04  天氣:  心情:

文/龔萬輝


  我走在前頭,腳步驚醒一隻老狗,它豎起耳朵看了我們一眼,又倒頭睡了。
  吳四通在我身後,突然對我喊:「喂,笑一個啦。」
  愕然回過頭,一瞬的光,才發現自己已經定格在那框時間靜止的畫面裡頭了……


星光照相館如今還在小鎮的老街上,像一個永恆的記號,只是淺藍柯尼卡的招牌悄悄褪了色,來往的人也沒察覺。
照相館的左邊是協和布莊,右邊是益順雜貨店。雜貨店是我二叔開的,我自小時候就在這條五腳基上玩鬧,
一邊和同伴追跑,一邊回頭看去,整條街卻漸漸寂寥了。星光照相館的老闆是趙永明,分明是拍照的,
也不知為何我爸和二叔卻叫他「灶咖」。這麼多年了,趙永明還是一成不變的形象,
一副厚框眼鏡,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長褲只遮到腳踝,腳上趿了一雙沉重的塑膠拖鞋,走路沙沙作響。
每天下午,日光斜照進店裡,他就會拉一張矮木凳,一個人在店門口抽菸,一雙長腿折成一個M字。
抽完一根菸,再從襯衫口袋掏出第二根,等陽光移了一些,彈指把菸蒂飛去柏油路上,才拍拍屁股回頭走進店裡。

我那時才剛到吉隆坡念書,每個月回來小鎮一趟,總要搭三幾小時的長途巴士。
從巴士總站走過老街,穿越五腳基一道一道的圓拱,有時看見他還坐在那裡,
遠遠叫他,那身影一瞬間像自定格的照片裡甦醒過來,挺直了背,轉過頭扶了扶厚框眼鏡,才說:
「阿慶的仔?這麼大漢了。啊哈,笑一個啊。」

笑一個。那是星光照相館老闆趙永明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還要用閩南話來說才對。
恍若他永遠都站在相機的背後,弓著腰,手指貼著快門鈕,等待將我們流動的時間按停。

我家的相冊裡有好幾張一家五口的全家福,皆是在星光照相館拍的。
老舊照片都是小時候的憨呆模樣,髮型和衣著款式也過氣了,如今看起來好笑。
然而那時節,每逢農曆新年之前,我父親總會帶著我們到照相館去,彷彿是每年必行的儀式。
一年一張的照片,如一道戳記,記錄我們逐漸拔長的模樣。
我還記得走進照相館,還要穿過一條狹窄的走道,盡頭才是攝影棚。
說是攝影棚,也不過就是一個昏暗的房間,裡頭空蕩蕩的,胡亂擺放幾個玩具木馬、木吉他和假花假樹那些道具。
房間中央立著一台雙眼中片幅相機, Rolleiflex的老款式。
還有一面牆掛著一屏連地的風景,要小橋流水,有,要拍畢業照的,也有。
像拉窗簾那樣,只見趙永明一雙手俐落地拉動幾下,一幕異國風情的布景就徐徐降下來。
而我們一家人皆穿著乾淨,頭髮油亮,站在那面虛構的鮮豔景致裡,擺著預定的姿勢。
站密一點,好,笑一個。一瞬眩目的閃光,就在眼睛深處留下一枚殘影,久久揮之不去。

那已是童年回憶,大概日本傻瓜相機流行起來之後,小鎮人就不常到照相館拍照了。
偶爾回到那個幽暗的攝影棚,也只為了要拍證件照而已。
那背景換成了一襲淺藍單調的布幕,看看洗出來的二吋照片,鬢髮塞在耳後,已是長大而表情木然的自己。

恍惚那時候開始,星光就黯淡了。老街上的那排店屋,都是英殖民時代的建築,
樓上房間,樓下營生,木百葉窗把午後陽光篩成一線一線,敷在斑駁牆上。
有些店屋山牆講究,雕花別致,會在屋頂處鏤刻上一個年分的數字,鑿成時間的印痕。
也不知星光照相館何時開始佇立在老街上,自我懂事之後它就一直間夾在那些老店鋪之中。
每次路過那裡,我會在照相館的門口停一停,隔著一片玻璃,看櫥窗裡的相片。
照相館的玻璃櫥窗向著大街,一片豬肝紅色的絨布上掛滿了人物的照片,有全家合照、結婚照、畢業照,
還有一些妝扮的少女特寫,長髮長裙,各種姿態,像瓊瑤小說裡頭的角色。
想來這些照片都是趙永明的得意之作,放在店門口招徠生意,卻擺了十多年從不替換。
相紙因為日曬微微發黃了,然而照片裡的笑容皆不曾隨著時光老去。

星光照相館門口的那一大片玻璃,日經月累添上了一層灰濛,時光敷塵,怎樣擦洗都洗不去了。
我經常看見趙永明坐在店口抽菸,也只是點頭打個招呼。
一直要到我高二的時候,和班上的同學吳四通一起迷上了攝影,才和趙永明熟絡起來。

那是我的九○年代,小鎮街道上的車子還不太多,老街場猶綻放著最後的繁盛。
許多年後,馬路改了道,新發展的社區蓬勃又熱鬧,老街一比就老了。
曾經在照片中定格的小鎮已不若眼前物景,就像老家相冊裡的全家福也從來沒有真正把童年時光留住。
我總是又踱回老街,想找回那些熟悉的風景,那些面孔、氣味和光度。
星光照相館如一個記憶的浮標,好像它從來都不曾依時光而改變。
我當然還記得,我的第一台相機就是在這裡買的,單眼全手動的Vivitar V2000。
那年我十七歲,第一次擁有那麼貴重的物事,把相機小心翼翼掂在手裡,有一種沉重的感覺。
鏡頭映著紫藍色的折光,往裡頭看,如探勘一個深邃無底的深井。
每一次按下快門的那刻,都相信自己就此凝固了眼前正恍恍流逝的一瞬之光。

那時我和我的同學吳四通天天放了學也不回家,就踩著腳踏車在小鎮裡四處蹓躂。
我們手裡捧著照相機,拍市街路人、屋簷藍天、流浪貓狗……最後連電線桿也拍,
眼睛貼著狹小的取景框看出去,一隻一隻的燕子站在電線上,襯著夕陽的逆光,如五線譜上的音符。
每一張相片都是我們眼光曾經凝望的小鎮細節,然而我們其實並不真切理解我們正在掠捕什麼,
一座小鎮的懷舊風華,抑或是我們自己揮霍無度的光陰?
倒是因為買底片、洗照片都跑到星光照相館去,和老闆趙永明混熟了。
有一次,我和吳四通到店裡去拿洗好的照片,趙永明卻把我們叫住,搖頭晃腦說:
「我看你們拍的這些,都還不太行啦。」
他說著,還把我們的照片排排擺在櫃台上,摘下老花眼鏡俯身仔細端詳。
吳四通不服氣,眼睛吊著半天,趙永明也沒搭理他,自己就在喃喃自語:
「嘖嘖,這景幾十年了啊,可惜構圖走位了...」
我從來不知道趙永明他從我們胡亂拍攝的照片之中看見了什麼,
也不知道他每天蹲坐在店門口抽菸的時候,目睹老街一日一日頹敗,是帶著一種怎樣的心情。
倒是我從趙永明身上陸續學會了許多攝影的基本技巧,卻和他一樣,很久之後才明白了把時間按停的虛妄。

許多年過去,我已經在吉隆坡定居、工作,有一次回老家整理房間舊物,
才在一個小紙盒裡重新發現了那些少年時光亂拍的照片。
照片湊成一疊,也沒悉心夾在相簿,卻只是草草用一圈橡皮筋綑住。
日久那橡皮筋都乏力了,稍一拉扯,就斷成寸段。
我手裡掀翻著那些照片,往日回憶翩翩,想起我和同伴穿著白色校服在小鎮裡穿梭遊蕩的情景。
照片裡多是無人的空景,只有一張,以透視構圖拍下了老街的一景,
畫面中間偏左有一個人,仔細看,卻是趙永明微駝的背影,
似他正悠閒走在店屋外的五腳基,彷彿還聽見拖鞋沙沙的聲音。
想來這帖照片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自他身後偷偷拍下的,看不見容貌,徒留一個定格的姿態。

然而時間不曾真正停留在精密的暗箱裡。模仿人類眼球構造的照相機,留下的仍然也僅是回憶的光霧而已。
由始至終,我們都沒有留住時間,少年時光拼貼的小鎮之景,如今好些昔時景致都已經不存在了。
那是時代的尾巴,後來竟連底片相機都一下子被數碼相機取代了。
而我那台高中時代的照相機,被我長年丟在抽屜,鏡頭因為保養不當而發了霉,鏡面邊緣長滿了糾結一起的白色菌絲。

其實只要找個師傅把鏡片整個拆出來,洗一洗應該就可以再用了。
我卻沒有再回到星光照相館去,那時趙永明已經不在了,而我也已經不再玩底片相機了。
有一年同學聚會,我的昔日同學吳四通從美國回來,搭著我的肩膀,不知聊起什麼,
問我還記不記得星光照相館的老闆趙永明。我說當然記得,我還記得趙永明替大明星白光拍照的事。

我和吳四通在星光照相館瞎混的那時,趙永明曾經給我們看過他珍藏的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從來沒有掛在門口的玻璃櫥窗上,卻被趙永明用黑色卡紙裱了起來,塞在櫃台底下的抽屜裡。
那是一張黑白半身照,洗成十二吋大小,一個柳葉眉長細眼睛的女人,臉頰有些豐腴,
看起來三四十歲的年紀,富麗的模樣。「她是誰?你的舊情人?」吳四通抬起頭問,卻被趙永明掃了一下腦勺。
趙永明費了許多唇舌,向少年的我們解釋誰是白光——那個遙遠年代的女神、一代妖姬,
然而始終因為時間真的相隔太遠,無從對焦,而讓我們如此貼近那張微笑的臉孔,卻陌生又模糊。

那張照片是趙永明拍的,幾十年前的往事,然而我卻沒聽父親或二叔說過白光來過我們的小鎮。
據說白光在五六○年代息影之後隱居在馬來西亞,或許趙永明說的都是真的。
一直到這麼多年以後,他讓我們看那張陳舊照片的時刻,一雙眼睛隔著眼鏡的鏡片仍閃爍著一種懷念而寬慰的微光。
我想像那時趙永明當正年輕,也有他珍惜至今的回憶吧。趙永明把他的老花眼鏡摘下來,手掌抹了抹臉。
而我們從來不知道那些陳年往事,信守的承諾,皆如光中之塵,也無從追問,昔時一位女明星的倩影為何偶然留在這裡。

就像從來不曾有人在意,這座小鎮曾經悄然閃爍過一瞬耀眼的星光。

趙永明過世之後,也不知道那張他珍藏多年的照片最後流落何處。
那時我已經離開小鎮,轉眼經年,我們的同學聚會在互搭著肩膀,對著鏡頭微笑的大合照之中結束。
才是午後,我陪著吳四通走一回老街,他還背著相機,想拍一拍街場的風景。
再次一起走在店屋的影子底,我們竟像遊客了。
日光斜斜照在那些生鏽斑駁的鐵門上,一扇一扇沉重的摺門不知什麼時候被貼滿了大耳窿、
養寶男丹、水電抓漏的廣告貼紙,層層疊疊,怎麼樣也撕不掉了。

走過那一條長長的五腳基,老店鋪大都關門歇了業,白灰圓柱上仍鏤刻著那些褪色駁落的名字,
日下光影分明:華記冰室、欣榮、裕成...再經過協和布莊就是星光照相館,
只見半爿店拉上了鐵捲門,原本是玻璃櫥窗的那另一半店面,卻分租給別人賣手機。
門口站著幾個外勞,正在向一個金髮阿飛討價還價。頭頂那幅「星光攝影」的招牌竟然還沒拆下來,
任由它日曬雨淋,慢慢褪去了原有的顏色。我走在前頭,腳步驚醒一隻老狗,它豎起耳朵看了我們一眼,又倒頭睡了。
吳四通在我身後,突然對我喊:「喂,笑一個啦。」
愕然回過頭,一瞬的光,才發現自己已經定格在那框時間靜止的畫面裡頭了。



●2014/10/0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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