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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道歉的方式/阿布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0.07　　天氣: 　心情:

文/阿布

　　有人終其一生都在等待一句道歉，有人則是等待原諒……

前些日子的旅途中，搭巴士時不小心受的傷口漸漸癒合了。
那是在一輛每一寸地板都站滿人的巴士上，被擠到車窗旁遭銳利的金屬邊緣劃傷的痕跡。
感覺到痛時已經來不及了，抬起手，看著被撕去一塊表皮的手背露出底層蒼白的組織，慢慢的滲出血。

車子一搖一晃又繼續開了，我轉頭看看四周，乘客們忙於站穩自己的位置，
有人用手機的爛喇叭大聲地放音樂，只是沒有人停下來注意我。

除了手上的傷口，小腿還有一些因為蚊子咬而抓破皮結的痂，腳背上則是另一個被岩石擦破皮的痕跡。
旅程繼續往下走，傷口也越來越多，彷彿沿途摘取了各類疼痛的果實，裝飾在身上。

印象中童年常在操場上追著跑著，跌倒了，膝蓋擦破好大一塊皮，血滲了出來。
那時還是看到血就會哭的年紀，校護用一大塊紗布壓在傷口上，白色的紗布慢慢被染成深紅色；
跛著腳一拐一拐走出保健室，還感覺得到紗布底下那看不見的傷口裡好像也有一顆心，跳著隱隱抽痛。
然而擦過幾天的藥，紗布掀開已結了痂，痂底下猶麻麻癢癢，彷彿有一整個春天的螞蟻在亂爬，
想像那是忙碌的細胞正搬運重建所需的物資。然而那是靜不下來的年紀，左膝受傷幾周後換右膝，
偶爾穿插著手肘或其他部位，那些傷口的癒合像四季的更迭，推推擠擠將我們送上成年。

成年以後不再莽撞，因而很少受傷，但受了傷留下的印記卻更難以抹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傷口的復原速度越來越慢，結出來的疤痕也越來越深。
以往船過無痕的小傷口，現在需要一兩周的時間等待癒合，
癒合之後成了一塊顏色質地均與周圍皮膚不同的窪地，或亮白或粉紅，
反而那些童年留下的疤，現在回頭尋找，早已了無痕跡。

更怵目驚心的疤痕，是一天在急診室裡見到的。
一個丈夫外遇的中年婦女割腕被送進來，腕上一道一道鮮血淋漓，像咧著的嘴，冷冷地笑著一切。
傷口底下有更多的傷口已經結成了疤，每一道疤痕像是不願再被開啟的故事，打開來叨叨絮絮會有更多的痛。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問她為什麼想死？她低著頭說，活著太累太辛苦。
她的話語和疤一樣又冷又硬，長大了以後才知道，有些看不見的疤痕是結在心裡的。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受過各式各樣的傷，或許也曾無意中傷害過別人。
有些道了歉有些沒有，有些原諒了有些沒有，但時間就這樣向前走了，
車輪輾過許多石子，有些人唉都沒唉一聲就從生命的軌道裡徹底被粉碎消失了。

譬如高雄發生大爆炸了，一架飛機摔到了民宅上，遙遠的地方發生戰爭與瘟疫，上千人無聲地受苦死去。
有些藏在心裡的話來得及對你說有些沒有，KTV螢幕裡的王菲唱，
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再怎麼深的傷口痛久了說不定也一樣會好。

但還是有人終其一生都在等待一句道歉，有人則是等待原諒。
受傷的次數越多越想對生命中曾經傷害過的人說對不起，是否癒合已經不重要了，
有時候那些還沒有結痂的傷口比生命本身還更久遠。

例如過了那麼多年以後，他開始想要為以前的事道歉。
「我那時候太年輕了，還不懂得愛人的方式。」其實當時他們都已經各自有了穩定交往的對象，
幾年形同陌路之後，偶然在朋友的Facebook上看到她的名字。
照片裡的那人戴著太陽眼鏡站在沙灘上笑得好開心，有著熟悉的鼻子與眉眼，有她最愛的長紗裙，
但這是在哪裡的沙灘呢？全世界的沙灘都長得大同小異，但想必不是從前一起去過的那一個。

時間的軸線一旦拉長，當初糾結成一團的那些濃烈的愛啊恨啊所有傷害的話語全都舒展開來，而有了弧度。

「對不起。」他想像他終於可以這麼說了。「雖然我們最後還是沒有在一起，但是你讓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他知道這樣的場景畢竟只是幻想，現在兩個人之間只剩下Facebook上有共同朋友的關係，一條網路線牽著好幾年的距離。
他想起以前的許多事，畢竟那時彼此都太年輕了，但假如在另一個時空遇見彼此呢？會不會有更好的結局？

但這些已經不可能再發生了，他搖搖頭，把杯底剩下最後一口紅茶喝光。
紅茶放冷之後有種澀澀的苦味卡在喉頭，他想起之前看過的詩句：詩的缺憾源於生命／生命不／不曾圓滿。
那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捧著今生滿滿的靈感來到你面前，但不知怎麼就寫壞了，搞砸了，
最終還是變成一首爛詩，比一個冷笑話還要難堪。
往後的生命裡我時時懊悔，如果當時不那麼衝動就好了，早知道彼此多體諒一點就好了。
但是列車已經開動了，軌道已經切換，太空梭終於脫離地球引力往更遠的地方航行，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連個遲來的道歉都顯得過於奢侈。該怎麼辦呢？
還好夏宇說了：但他繼續寫。怎麼辦，那是他道歉的方式。

●2014/10/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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