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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刨冰港灣/黃信恩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0.26  天氣:  心情:

文/黃信恩


這是一座適合刨冰的城市。

當渡輪靠岸,鐵板降下,一輛輛機車率先衝出,人群接著也上岸了。
燒酒螺、花枝丸、烤黑輪,嘴慾仍在手中的塑膠袋與竹籤上纏繞著。
小孩嘴角還殘留烤小卷的醬汁與芝麻,男人打了飽嗝,滿是海鮮快炒的油腥味;婦人拎著一袋魚脯與烏魚子。
旗津那頭的故事仍未散去,耳際便飄來刨冰機運轉聲。店員戴著乳白手套,芭樂、西瓜、鳳梨、香蕉、芒果,
切切剁剁,紅黃綠橘,鋪置碗中,覆了冰,再鋪一次。接著淋果醬,澆糖水,煉乳從冰峰處擠下,成為最後奔流的甜蜜。

海之冰、大碗公、福泉、陳家……濱海一路上,曾幾何時冰店雨後春筍地開。
刨冰一盤端過一盤,人群從店內坐到騎樓,把溽熱逼退到路央。店內摩肩擦踵,總是盛況,也總是潮濕。
吊扇呼呼地轉,庶民百姓潮男靚女,掏出衛生紙擦著汗,也擦著滴融的冰。

這是鼓山渡船頭,我來此吃冰已好幾次了,有回和朋友一起來,為要歡送小Q赴倫敦深造。
選擇如此餞別方式,理由無它,只因我們臆測:人在濕寒的英倫會想念的,大概是高雄的刨冰。

說來奇怪,在我們的童年裡,渡船頭的記憶只有港灣、渡輪與夕陽,那時似乎不流行吃冰。
關於冰,我們僅知七賢路上有阿婆仔的李鹹冰。海之冰崛起得太突然,多年以後,竟成為我們指認高雄的方式。

這裡最具名氣的該算是海之冰。據聞故事發軔於八○年代左右,當時僅是簡單的冰店,九○後,老闆娘退場,女兒們接手。

那時,常有中山大學學生運動後,相約來吃冰。
然而膨脹的胃袋不安於一碗冰,學生要求續冰,或者更大容量,以抗衡城市慣常的高溫。
有次,一位海洋資源(海資)系的學生突發奇想,要求店家以裝載水果的大臉盆盛冰。
他原想惡整同學,但店家不拒,應著要求竟做出大碗冰。

哇!學生們驚呼,蔚為系上新聞。可加倍加量、想像無限的刨冰開始傳開。

海資冰!海資冰!學生們叫著,彷若系冰,成為標誌。
不久冰店有了新命名:海之冰,一種標榜專為團體打造的大碗冰,開始風行。

二人份、五人份、十人份,甚至廿人份的巨型刨冰都有。
因此,你能想見,口涎、融冰、果醬、糖水、煉乳,緊密地在碗底攪著,舀著,彷如一種間接接吻。
如此,感情不會斷。

我曾與朋友點過十人份的水果冰,但那終究是做個樣,我們仍用母匙,各舀所需。
這太不熱血了,在瘋癲之際,仍放不下衛生的顧慮。

而歡送小Q那次,我告訴自己要突破,禁用母匙,讓四面八方各馭其匙,挖鑿桌上冰山,直到飲盡碗底融冰為止。
但那天我們原欲去海之冰,未料爆滿,枯等不到多人桌位,只好另擇附近冰店坐下。

這間店我消費過幾次。它有一定的點冰程序。顧客先拿menu紙張與筆,畫記冰品項目,然後結帳。
但今日生意同樣大好,menu紙張耗盡,所有顧客必須在收集同伴交代的冰品後,來到收銀台前拉拉雜雜地點著,演練短期記憶。

「可以幫我做十人份的水果冰嗎?」我問。

「沒有。下一位。」

「可是menu上有啊!」我納悶。

「大碗公只有一個,被用了。下一位。」

我回到原桌,重新調查各自喜好。

「我要兩碗芒果冰加冰淇淋、一碗花生牛奶冰加布丁、一碗紅豆牛奶冰……」我頓了一下,「抱歉,還有一碗情人果剉冰。」

店員似乎有些不耐,眼神裡滿是厭煩,冷冷地複誦了剛才點叫的品項。

我聽著,心裡也盤點著,似乎漏念了一項。

「還有一碗紅豆牛奶冰啊。」

「你可不可以一次講完?這樣我很難做事。」

我沒回應。事實上,被她這麼一說,我也猶豫起來:到底剛才有沒有點過紅豆牛奶冰?

我感到自己被逼退到一種臨崖的處境中,這種平日看似輕易的點餐,此刻如此讓人患得患失。
說過了什麼,遺漏了什麼,重複了什麼,面對收銀台前即將定案的帳單,竟讓人感到無比焦慮。

「多少錢?」

她講得非常小聲。

「抱歉,我沒聽清楚。多少錢?」

她大聲起來:「你要我講幾次?可以專心一點嗎?」

很快地,冰來了。但我食慾驟減,翻騰於胃的不是消化液,而是怒火。
我質問自己:沉默什麼?有理虧嗎?要嗆回去的,不吃也罷。

我和朋友說明剛才的遭遇,他們要我息怒,並說人一忙,情緒難免上來。

獲得一點解釋後,我終於吃下第一口冰,但一股急凍往上顎衝去,我的鼻腔開始發疼,這種感覺已很久沒有了。
事實上,我愛吃冰,但不能快,因為一快,鼻腔與前額便感劇疼。

我們聊了一些近況後,話題轉往童年,不知不覺,竟翻出那些早已不復記憶的舊帳:
誰會偷文具店的筆、誰暗戀誰、誰在安親班老師的綠豆湯倒入去漬油、誰遠足總要家長跟且無法獨立洗澡……

「你在紀念冊上寫什麼?」小Q突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經她提示,才勾起心中塵封的小仇小恨。

小Q是那種常把「老師說」、「告訴老師」掛在嘴邊的孩子,彷彿行事典則均以「老師說」為法源,沒得商量。
有次班上繳交美勞作業,我晚一天交,她見了就說:「遲交,跟老師說。一定要扣十分!」

那時畢業前,流行人手一本私用紀念冊,請朋友寫下基本資料,送幾句「勿忘筆中人」、「惜緣」之類的話。
而我就在某本冊上的基本資料那頁,寫下仇人:小Q。

想來也很訝異,小小年紀就把仇恨張揚在外。

「童言無忌。我都忘了,你就別計較。」我說。

很快地,冰吃完了。我們打住聊天,環顧四周:期末考all pass。退伍紀念。到此一遊。老婆好愛你。徵男友。毛毛生日快樂。
牆上、桌上、梁柱上,甚至天花板,處處是字跡塗鴉。
北中南東,高中二技大專,護校警專軍校,系隊營隊社團,幾連幾旅幾梯。
立可白、簽字筆、麥克筆,粗粗細細,昭告擁擠的青春、遠途的跋涉,或是不渝的愛戀。
慶功、告別單身、失戀萬歲、考後發洩,或者無所謂的純饕餮均歡迎。然而在轉角還有留字:徵炮友,這是飽暖思淫慾嘛!

我們想留幾句給小Q,卻沒空白處了。

然後這麼一別就是數年過去。

這些年來,我仍不時經過渡船頭。這港灣總有人在吃冰。事實上,這裡的刨冰是無四時的,僅分兩季:芒果季與草莓季。
人潮亦是,但這是一種不均的二分法,僅有十二月到二月,人潮才稍退去。

刨冰店接續開張、換裝或改革口味,不安於無味的RO逆滲透冰塊,甜而復古感的黑糖剉冰來了。
而改良刨冰刺碎口感,柔滑的綿綿冰、雪花冰也來了;再不久,日系的宇治金時、抹茶冰也來了;
然後台南五妃廟口豆腐冰、澎湖仙人掌水果冰也來了,而基本款的紅豆牛奶冰與八寶冰仍在,守著不少戀舊的胃。

有天,我收到簡訊。小Q回台,邀吃冰。我微笑,待了倫敦幾年的她,想吃的還是刨冰,畢竟,英倫適合吃冰的季節太少了。
但這次成行的人少了,婚姻、孩子、事業等因素,把邀請化為一句句簡單的抱歉。

我們照例來到渡船頭,刨冰盛況依舊。這回我們少了幾年前一起揮汗吃冰的狂熱,偏好空調與寧靜,
選擇稍遠處一間新開幕的韓國連鎖咖啡店,點了刨冰,沁涼地聊著。

比起台式刨冰,韓式刨冰顯得粗碎許多,必須拌著紅豆攪,然後含在嘴裡融,無法貪快,我嘗一口,鼻腔發疼的感覺又來了。

我們聊到上一次的吃冰,他們問我是否還記得那位口氣莽撞的店員?坦白說,我未曾遺忘。
想起那付錢還受屈辱的瞬間,仍有些怒氣,只是淡淡的,雲煙一場。

「愛記仇。」小Q說完,又開起我在紀念冊上寫仇人的玩笑。我想著眼前的朋友,我們彼此指摘過、告狀過,
但童年所憎所惡,不過午後陣雨,明日又是藍天。有過的稜角,醒來後如此遙遠,多年後,我們還是出席彼此的關鍵時刻。

彷彿時間一直在修復,我們莞爾彼此的稜角,歸咎給童真,像口中粗碎的刨冰塊融了,
少了刮傷力,拌著煉乳與糖水,成了回甘的滋味。

而我們真的會遺忘彼此不堪的過去嗎?
那些以為忘的,其實記著,忽遠忽近,若即若離。那是忽略,而童年會是一個和解的好理由。



●2014/10/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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