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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路上夫妻同心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我們對彼此做了什麼/張曼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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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象徵/王鼎鈞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1.07  天氣:  心情:

文/王鼎鈞


廚川白村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這句話當年非常流行,支配了許多人寫作的方向和欣賞的態度。
那時我們對這句名言的了解,僅限於「文學是苦悶」,沒人告訴我們文學並不是苦悶,而是「苦悶的象徵」。

有什麼分別?什麼叫象徵?淺言之,「象」是跡象,「徵」是找到,
讓讀者從你的作品發現個人的苦悶或時代的苦悶,並非作家直接把苦悶端出來。
這麼說,象徵又和意象或比喻有何分別?
的確有人主張現代作家應該把小說都寫成隱喻,在這句話裡面,「隱喻」也只是一個比喻,
仔細體會,意象和比喻多半用於局部修辭,象徵是全篇經營,與其說它像個隱喻,不如說它像個寓言。

若把寓言比隱喻,一個寓言包含多個隱喻。
在《伊索寓言》裡面,兩隻口渴的烏鴉找到半瓶清水,瓶子太深,牠們的嘴搆不著水面。
這兩隻烏鴉啣了很多小石子丟到瓶子裡,水面漸漸升高,牠們終於可以解渴了。
伊索以烏鴉喻人,以口渴喻生活或工作中的難題,以半瓶清水喻現實的條件不足,以啣石喻智慧,
憑著智慧,把你能夠運用的條件組合起來,改變情勢,解決問題,那就是小石子升高了水位。

現在有些方家談論象徵,拈出「從具體中見抽象」,「從有限中見無限」,很精到,
他們舉例的時候,往往比喻和意象都當作象徵看待,我們難以印證。
有人擴大象徵一詞的含義,有小象徵、大象徵、高級象徵等說法,把比喻、意象包括在內,建立有系統的理論,
《伊索寓言》的烏鴉、瓶水都是小象徵,整個故事是大象徵,象徵「從具體中見抽象」,
抽象是有層次的,以烏鴉飲水象徵人類以簡陋的條件克服生存的困難,
抽象層次不高,上面還有人生和宇宙的意義。這些都是學術中人要做的事。

當然,現代作家的象徵技巧,超出古希臘時代的伊索。且看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詩人用擬人手法,寫出一棵樹的癡心,我們也有癡心,因此我們覺得這棵樹是我們的同類。
這棵樹,這個同類,滿懷熾烈的願望,卻處在完全被動的地位,
只有希望川流不息的世事,有一天把機會送到眼前,這也是我們曾經有過,或正在抱著的夢想,
那時,它幾乎就是你我生命的全部。

那棵樹站在路旁等待,一如你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等待,這時,你覺得你自已就是那棵樹了。
披髮行吟江畔的屈原,站在望夫石上的少婦,昭陽日影下的宮人,北望王師的遺民,都在「暫時」中等待永久。
你,我,他,這些人結成一個族群,彼此息息相關。
等著等著,機會出現了,機會走近了,機會面對面了,詩的張力緩緩拉滿,
你,我,他的情緒步步升高,終於達到頂點。

可是,就在此時,機會只是一個幻覺,幻覺都會在實現前一刻突然消滅,
剎那間滿樹繁華同時凋謝,跌落成一地碎片的,就不止是那一棵樹的癡心了。

這就是巴爾札克說的:「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
這就是海明威說的,「文字越簡練越好,文字背後隱藏的故事越複雜越好。」這是象徵。

「文學是苦悶的象徵」,在這句話裡面,「苦悶」的意義也經過充分擴張,成為學術名詞。
我們憑常識說話,文學不但是苦悶的象徵,也是快樂的象徵,仇恨的象徵,解脫的象徵……
憤怒出詩人,詩不是憤怒,詩應該是憤怒的象徵,辛亥烈士慷慨宣告:
「我們的精神是幹!幹!幹!/我們的武器是炸彈!炸彈!炸彈!」
只是憤怒,但可視為初期的革命黨人思想簡單行為粗糙的象徵。
鄭板橋:「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
/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
他說得如此明顯,還怕我們看不明白,用「恨」作標題,但可視為那時文人對國家前途焦慮的象徵。
象徵就是這麼一個東西:讀者可以發現作者字面上沒有寫明的,甚至可以發現作者當初根本不曾想到的。

說到象徵,這裡有一則掌故,當時有很多很多人知道,可是沒看見有誰寫出來。
1952年,美國小說家海明威發表《老人與海》,1954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在這篇小說裡,「老人」是個漁夫,他一連出海八十四天,一條魚也沒捕到。
大家都說他老了,不中用了,可是他的自信心非常堅強,他照樣駕著他的船出海,
有一個小孩天天跟著他出海捕魚,這個小孩也照樣對老漁夫有信心,不肯「跳槽」到別人船上去。

《老人與海》描寫孤獨的老漁夫在茫茫大海上作業,他終於釣到一條大魚,
馬林魚,這條魚太大了,牠的生命力也很堅強,這魚拉著漁船逃跑,老漁夫坐在船頭,掌住釣竿,跟牠纏、跟牠熬、跟牠拔河。
這樣搏鬥了三天三夜。一般打漁的人遇到這種情形,照例把釣魚的線剪斷,讓那條魚逃走算了,
可是這個老漁夫始終不放手,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直熬到那條大魚走不動了,死了。

老漁夫帶著他的戰利品回航,這條馬林魚實在太大了,他的船裝不下,他把魚綁在船舷外面,魚跟船並排前進,這就引來許多鯊魚。
老漁夫回到港口的時候,這條馬林魚的肉已經被鯊魚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這副骨頭架子足以證明確實打到一條史無前例的大魚。
消息轟動四方,人人都知道自己估計錯誤,都到這副潔白的骨頭架子前面來看正確的答案,牠有十八英尺長,魚頭和魚尾巴還是完整的。

海明威出版了《戰地鐘聲》後,作品的水準下降,大家都說他江郎才盡了。
但他在53歲時寫成《老人與海》,再立高峰,兩年後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他的出發點可能以這位老漁夫自況自許,一抒胸中壯氣,但是他把這個題材處理成高級象徵,
有人說它是人為與自然的鬥爭,有人說它是英雄和命運的鬥爭,它的終點幾乎無遠弗屆,連台灣的局勢都掃描在內了。

那時候,蔣介石先生一手締造的國民政府失去中國大陸,困守孤島台灣,組織潰散,故舊叛降,
國際社會斷定他不能再有任何作為,昔日的盟友紛紛背棄了他。他在台灣憑堅強的意志生聚教訓,秣馬厲兵,誓與強大的中共隔海對抗。
就在此時,《老人與海》由余光中、張愛玲先後譯成中文,蔣經國授意他主持的青年救國團閱讀,借著這篇小說啟示他的團員。

小說顯示,成功不由客觀條件決定,由主觀的條件,也就是堅強的意志決定,大家都要像老漁夫那樣緊緊抓住那一線釣絲,
那是事業線,也是生命線,那根繃緊了的細線就是雙方意志力決鬥的戰場,勝利屬於意志最堅強的一方。
「現在不是想我怎麼沒有這個、沒有那個,現在是你有什麼就幹什麼。」
「人不是生下來就注定是敗北的。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不能被擊敗。」
這是老漁夫的宣告,也是蔣經國的宣告,甚至也是蔣介石的宣告。
「看到海龜時,他就會自言自語說,只有人類才是最殘酷的動物,
把海龜宰開,把牠的肉和油拿去賣掉,把牠的心臟拋在一邊,海龜的心臟繼續跳動好幾個小時。
老人想我也有那樣的一顆心臟。」此心不死,這是老漁夫的心,也是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的心,撼動了讀者的心!

小說承認當前的困境,容易得到讀者的認同,又展示光明的未來,足以製造憧憬。
年輕一代,尤其是愛好文藝的年輕人,讀小說得到的感動很容易轉化成對台灣時局的感動,
對這個倔強的老人既崇拜又同情,既依賴他又願意幫助他,就像老漁夫身邊的那個孩子。
這時,老漁夫的孤獨成為一種高貴,伴隨在旁彷彿是稀有難逢的機緣。
這些話,官方文宣不能說,這效果,官方文宣也不能產生。蔣經國巧妙的利用了《老人與海》的象徵意義,不言而喻。

說著說著到了七十年代,蔣經國當上行政院長,他接班的部署大致完成。
蔣介石長期生病不能露面,外面傳說他死了,他還活著,可是終究要死。
人的壽命有限,事業可以一代一代承傳,台灣人民、尤其是國民黨員要有心理準備,大家承擔沒有英明偉大的領袖的時代。
這話誰能說呢,誰敢說呢,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事有湊巧,
美國李察巴哈以海鷗的生活寫了一篇擬人化的小說,由彭歌譯成中文,書名叫《天地一沙鷗》。

李察巴哈本是美國空軍軍官,有豐富的飛行經驗。他寫一隻叫作岳訥珊的海鷗,立志要飛得更高更快,
尤其是要飛得更美,下了苦功天天練習。常言道飛機模仿鳥,潛艇模仿魚,一個有飛行技巧的小說家來寫海鷗的飛行技巧,
俯衝,爬高,轉彎,別有一番精采,氣象,氣候,重力,氣壓,各方面的知識也都用上了。
岳訥珊能夠在水面半英尺的上方貼著波浪而不沾濕羽毛,從八千尺的高空垂直地扎進海底而不濺起浪花,
御風而行翅膀不動,駕著狂風暴雨一夜之間橫越太平洋。牠在超過一切海鷗之後猶不自滿,牠終於超過鷹隼。

岳訥珊希望帶領牠的族人一同提升,都能飛得至善至美,可是其他海鷗認為練習逐波上下只是為了捕到食物而已,
何必費盡力氣去做無益之事?大家都反對牠,不能跟牠和諧相處。牠寧顧孤獨,也不放棄理想。最後牠能用「思想」飛行,
心念到哪裡、肉身立刻到那裡,牠能旅行到另一個星球,也能回到遠古的洪荒,用我們中國人的說法,牠的飛行已由技術進於「道」。
果然,有一天,牠越飛越高,再也沒有回來,牠「羽化登仙」了。

小說的結局是,岳訥珊身教言教並未落空,他留下典型,牠族群中的佼佼者終於感悟了,
以牠為榜樣,率領全族追求飛行的過程的完美,而完美就是目的。

李察巴哈的這篇小說在1970年出版,彭歌在1973年引進台灣,薄薄的一個小冊子,只有85頁,「厚如一枚銅幣」,
以後又有陳蒼多等各家譯本。那時所謂現代文學「奇技淫巧」,「五色令人目盲」,
這個冷冷清清的故事居然在美國在台灣都十分暢銷,它穿透感官直接撫慰人的心靈。

彭歌的譯本由台北《中央日報》出版,扉頁有蔣經國署名的一段話,推薦此書可讀。
他現在是行政院長,可以公開對全國指指點點了,不過他的姿態仍然很低,他只「期勉全國各級行政人員」。
他的導讀也很浮面,只說「為了工作而生活,不要為了生活而工作」。這兩句話是掩飾之詞,小說中並沒有這樣的主題。
事實上這段推薦詞的效用很大,「各級行政人員」以外的愛書人也都讀了,「為了工作而生活」之外的象徵意義也都領會了。

蔣經國在五十年代中期推薦《老人與海》,在七十年代初期推薦《天地一沙鷗》,相隔約二十年。
這兩本小說的主人翁有很多相似之處,都堅百忍以圖成,都相信至誠所至、金石為開。
這兩個主人翁也都很孤獨,他走得快,別人跟不上,他看得遠,別人看不到。
這正是蔣經國心目中的老太爺,也正是官方宣傳塑造的蔣介石形象。

這兩本小說也有些地方不同。五十年代,蔣介石痛定思痛,認為歷史的錯誤可以改正,鬥志昂揚,反攻大陸的口號震天價響,
所以《老人與海》拖了一隻十八英尺長的馬林魚回來;到了七十年代,蔣氏父子承認歷史的錯誤不能改正,
他家老太爺只有追求自己人格的完整,所以《天地一沙鷗》別有天地非人間。

還有,五十年代,《老人與海》風行台灣的時候,蔣介石67歲,整軍整武,尚有作為,所以老人僅需要忠誠純潔的孩子陪伴左右。
七十年代,《天地一沙鷗》風行台灣的時候,他家老太爺老病俱全,所以老海鷗有了接班的團隊。
蔣經國通過這篇小說預言他家老太爺的死亡,也預告後繼有人,社會的安定和發展不受影響。
他在1972年6月出任行政院長,1973年推薦《天地一沙鷗》,1975年4月老太爺逝世,這篇小說來得及時,使他能夠邁出最艱難的一步,
針對大眾心理,在「壽比南山」和「山崩地裂」之間布置緩衝。台灣人民,尤其是國民黨員,要能夠接受這樣一個局面:
老總統的一生功業成空,但是他的儒家的自尊,他的基督一樣的自信,他的希臘悲劇的精神,永遠不朽,
所謂勝利,並非只有物質的意義,並非只有現實的意義,另有一個永恆的存在。
蔣經國這樣把他老太爺的生死成敗美化了,也合理化了,他承先啟後,興滅繼絕,也自有其正當與正大。
我相信這絕非出於幕僚策畫,只有他自己才有這樣的解釋權。

我無意對任何人歌功頌德。我只是想借用這一案例把「象徵」的定義弄個透明。
我也想說,蔣經國在人心虛弱的時候,沒有下令溫習國父遺教,背誦領袖訓詞,集體研讀他寫的《風雨中的寧靜》,
總算不落俗套,技高一籌。事實證明他了解文學,能利用文學的特性,但是並不需要奴役作家。
他何以「忽然」精通文學?我猜他把推鞫文字獄的思考方法轉正使用了,倘若如此,這是蔣經國轉型的一個跡象,
善哉善哉,天佑寶島,蔣經國轉型是台灣政治轉型的樞紐。



●2014/11/07 聯合報





廚川白村(1880年11月19日-1923年9月2日),本名廚川辰夫,日本英國文學學者、文藝評論家,生於京都市,
東京大學英文系畢業後,於母校擔任助教,1915年留學美國,1918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回國任京都大學教授。
1923年關東大地震,於鎌倉橫死,享年四十四歲。

廚川白村師承上田敏,博覽日本及歐美各國著作,廣泛地將各國文學知識有系統地介紹給日本群眾,
對當時的日本社會及文藝界有著非常深刻的影響。
著名文藝評論《苦悶的象徵》「文學是苦悶的象徵」的論點廣為讀者所知悉。
除了文藝,《出了象牙之塔》更進一步地針對日本社會提出全面性的批判;
而《近代戀愛觀》的戀愛至上主義則影響了當時許多的日本青年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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