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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Blonde Man J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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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龍應台的應美君
作者: 讀得懂請留言之Jacky 日期: 2017.08.16  天氣:  心情:
龍應台反思與母親應美君之間母女關係的文章,
其中數篇提供的是簡體字網站,
因為正體字係刊載於天下雜誌,
其文章有閱讀權限障礙。
貼文則是給不習慣/喜歡看簡體字的朋友,
但碍於非VIP的權限,所以沒附圖檔

本篇算是下列散文的發祥

美君的木箱
http://www.mass-age.com/wpmu/blog/2010/08/13/9088/
鞠靖,南方週末

7月27日,龍應台從南昌前往婺源,同行的還有她的哥哥龍應達。用龍應台自己的話說,婺源之行是一幕跌宕起伏的烏龍劇。

由於修建新安江水庫(即現在的千島湖),龍應台的舅舅一家從淳安縣移民到婺源,她本是替母親去看望舅舅的孩子們。1995年,龍應台曾陪母親回過家 鄉淳安,她一直以為,自己將要去的婺源就是1995年去過的地方,將要見到的人就是1995年見過的人。但是在婺源縣雲中鎮,當龍應台看到出現在眼前的表弟時,她突然發現這個人以及他身後的一群人,自己從來沒有見過。而當表弟說她也從來沒有到過婺源時,龍應台覺得自己一下「掉到了穀底」。龍應達說:「一路上我都在問她,當年是怎麼到婺源來的?難怪她一直講不清楚。」

但是,當表弟拿出1977年母親和龍應台分別寫給舅舅一家的親筆信,當表弟帶她看過外婆和舅舅的墳,她終於相信這確實就是她該來的地方。她沒有想到,那薄薄的兩張紙能夠保存30年,沒有想到,這裏就是外婆終老的地方,「我應該想到的,媽媽遠走臺灣,外婆不就該跟著舅舅遷徙嗎?」

關於母親的記憶,是龍應台婺源之行的最大收穫。因為失憶,母親應美君已經認不出龍應台,一路上,龍家兄妹都在打電話給母親:「媽媽,我是你的女兒唉,你知道嗎?你還有一個女兒唉,她很愛你啊……」

親筆信的發現是龍應台的第一個驚喜。她說,父親是家裏的「外交官」,母親從不寫信,這是她所見過的少有的幾封之一。她將信複印又掃描,帶回去給母親看看。

表弟搬出的一個小小的木箱是龍應台的第二個驚喜。這只木箱屬於10歲時的母親應美君,箱蓋上還留有她用毛筆書寫的「客人請忽開此箱,此箱美君自由開」。這只陳舊的箱子上有外婆的名字、舅舅的名字,記錄著它隨同家人從淳安到婺源的每一段遷徙。表弟說,外婆臨終才拿出箱子並關照:要把這只箱子交給應美君。撫摸著油漆早已脫落的木箱,和那個應屬寫錯的「忽」字,龍應台說她仿佛看到了10歲時那個羞澀的女孩:「這應該是她收藏自己書籍的小木箱,生怕別人看到她心中的秘密……」

龍應台希望把這兩份驚喜帶給母親,也許它們能喚醒母親沉睡的記憶。在南昌機場,她一度十分擔心這只木箱會被當成「文物」而無法出境,或者會因為旅途顛簸而損壞,想為它專配一隻行李箱。直到哥哥說會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這只箱子,直到目送哥哥懷抱木箱通過安檢,她才放心地走進前往北京的檢票口。

在我看來,其實龍應台的整個江西之行都是一出活劇。連龍應台自己都沒有想到,她有那麼多的忠實讀者,更讓她驚訝的是,忠實讀者中還有那麼多的政府官員。

見龍應台一面、來一張合影,不僅是滕王閣解說員的小小願望──從公園大門到滕王閣下,她一直在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以至於忘記瞭解說,直到她的領導提醒。去過臺灣參觀的官員們,幾乎每人都買過一本《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他們夾著這本書出現在宴席上,請龍應台簽名,談及這本書對現實生活的觀照,一位官 員竟哽咽不能言。

當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時,一位元記者注意到台下觀眾眼中的熱淚,注意到準備沖向龍應台尋求簽名的「粉絲」,他說,這有點像「宗教儀式」。

龍應台不是傳教士,而能夠跨越時間、空間、身份的疆界和分野而直達人心的,其實也不必是「宗教」。

給美君的信1:女朋友2017-05-24
http://mp.weixin.qq.com/s/8D6SGxxgij0Bs5-xhCpN9A

很多年以來,當被問到,“你的人生有沒有一件後悔的事”,我多半自以為豪情萬丈地回說,“沒有。決定就是承擔,不言悔。”

但是現在,如果你問我是否後悔過什麼,有的,美君,我有兩件事。

▍黃昏玉蘭

第一件事發生的時候,你在場。

天色漸晚,陽臺上的玉蘭初綻,細細的香氣隨風遊進屋裡。他坐在沙發上。

他愛開車帶著你四處遊山玩水,可是不斷地出車禍。這一回為了閃躲,緊急煞車把坐在一旁的你撞斷了手臂。於是就有了這一幕:我們三人坐在那個黃昏的客廳裡,你的手臂包紮著白色紗布,淒慘地吊在胸前。你是人證,我是法官,面前坐著這個低著頭的八十歲小男孩,我伸手,說,“鑰匙給我。”

他順從地把鑰匙放在我手心,然後,把準備好的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

完全沒有抵抗。

我是個多麼明白事理又有決斷的人啊。他哪天撞死了人怎麼辦。交出鑰匙,以後想出去玩就叫計程車,兒女出錢。

後來才知道,我是個多麼自以為是、粗暴無知的下一代啊。你和他這一代人,一生由兩個經驗鑄成: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那倖存的,即使在安好和靜的歲月裡,多半還帶著不安全感或者心靈深處幽微的傷口,對生活小心翼翼。一籃水果總是先吃爛的,吃到連好的也變成爛的;冰箱裡永遠存著捨不得丟棄的剩菜。我若是用心去設想一下你那一代人的情境,就應該知道,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可能願意讓計程車帶著你們去四處遊逛。他會斬釘截鐵地說,浪費。

從玉蘭花綻放的那一個黃昏開始,他基本上就不再出門。從鑰匙被沒收的那一個決斷的下午開始,他就直線下墜,疾速衰老。

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生命,就像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

▍只是母親

第二件後悔的事,和你有關。

我真的可以看見好多個你。

我看見一個紮著兩條粗辮子的浙江女孩,跟著大人到山上去收租,一路上蹦蹦跳跳,時不時停下來采田邊野花,又滔滔不絕地跟大人說話,語音清脆和滿山嘹亮的鳥聲交錯。

我看見一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民國姑娘,在綢緞鋪裡手腳俐落地剪布賣布,儀態大方地把客人送走,然後叉腰跟幾個蠻橫耍賴的士兵當街大聲理論,寸步不讓。

我看見一個神情焦慮的婦人手裡緊緊抱著嬰兒,在人潮洶湧的碼頭上盯著每一個下船的男人,尋找她失散的丈夫;天黑時,她蹲在一條水溝邊,拎起鐵鎚釘釘子,搭建一個為孩子遮雨的棚屋。

我看見一個在寒冬的清晨躡手躡腳進廚房做四個熱便當盒的女人。我看見一個姿態委屈、語調謙卑,為了孩子的學費向鄰居朋友開口借錢的女人。我看見一個赤腳坐在水泥地上編織漁網的女人、一個穿長統雨靴涉進溪水割草喂豬的女人。我看見一個對丈夫堅定宣佈“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的女人。我看見一個身若飄絮、發如白芒的女人,在丈夫的告別式上不勝負荷地把頭垂下...

我清清楚楚看見現在的你。

你坐在輪椅中,外籍看護正在一口一口喂你流質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著你滿布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體溫一定透過這一握傳進你的心裡,但同時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我後悔,為什麼在你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裡,沒有知覺到:我可以,我應該,把你當一個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們彼此之間做些什麼?

我們常常約會──去看一場特別的電影,去聽一次遠方的樂團演奏,去欣賞一個難得看到的展覽,去吃飯、去散步、去喝咖啡、去醫院看一個共同的老友。我曾經和兩個同齡女友清晨五點摸黑到寒冷的陽明山去看日出點亮滿山芒草。我曾經和幾個年輕的女友在太平洋畔看滿天星斗到淩晨三點。我曾經和四個不同世代的女友在蒙古沙漠裡看檸檬黃的月亮堂堂從天邊華麗升起。我曾經和一個長我二十歲的女友在德國萊茵河畔騎腳踏車、在紐約哈德遜河畔看大川結冰。

我有寫信的女友,她寫的信其實是一首一首美麗的詩,因為她是詩人。我有打電話的女友,因為她不會用任何電子溝通。來電話時只是想說一件事:我很“悶”;她說的“悶”,叫做“寂寞”,只是才氣縱橫的她太驕傲,絕不說自己寂寞。有一個女友,從不跟我看電影聽音樂會,但是一個月約吃一次午飯。她是我的生活家教。每次吃飯,就直截了當問我有沒有問題需要指點。令人驚奇的是,她每次的指點,確實都啟發了我。她外表冷酷如金屬,內心又溫潤如白玉。

而你,美君,從來就不在我的“女朋友”名單裡。

你啊,只是我的母親。

▍親密注視

一旦是母親,你就被放進“母親”這個格子裡,定格為我人生的後盾。後盾在我的“後面”,是保護我安全、推動我往前的力量,但是因為我的眼睛長在前面,就註定了永遠看不到後面的你。

我很早就發現到這個陷阱──我是兩個兒子的“後盾”,在他們蓄勢待發的人生跑道上,落在“母親”那一格的我,也要被“看不見”了。所以十五年前我就開啟了一個傳統──每一年,和他們一對一旅行一兩次。和飛力普曾經沿著湄公河從泰北一南漂到寮國,也曾經開車從德國到法國到義大利到瑞士,跟著足球世界盃一場一場地跑。和安德列曾經用腳步去丈量京都和奈良的面積磨破了皮,明天我們即將啟程去緬甸看佛寺,一個一個地看。

兩個人的旅途意味著什麼?自由。如果我去探視他們,他們深深崁在既有的生活規律裡,充滿屬於他們的牽絆,再怎麼殷勤,我的到訪都是外來的介入,相處的每一個小時都是他們努力額外抽出的時間,再甜蜜也是負擔。

兩個人外出旅行,脫離了原有環境的框架,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開闊自由的空間。這時的朝夕陪伴,不論長短,都是最醇厚的相處、最專心的對待,並肩看向窗外,探索人生長河上流動的風光。

十五年中一次一次的單獨行旅,我親密注視著他們從少年蛻變為成人,他們親密注視著我從中年踏進了初老。

▍找不到

有一天走在維也納街頭,綠燈亮時,一抬頭看見燈裡的小綠人竟然是兩個女人手牽手走路,兩人中間一顆心。維也納市政府想傳達的是:相愛相婚的不必是“兩性”;兩人,就夠了。停下腳步,人們不斷地從我身邊流過,我心裡想的,是你:當你還健步如飛的時候,為什麼我不曾動念帶你跟我單獨旅行?為什麼我沒有緊緊牽著你的手去看世界,因而完全錯過了親密注視你從初老走向深邃穹蒼的最後一哩路?

為什麼我解放了自己卻沒有解放你?為什麼我願意給我的女朋友們那麼多真切的關心,揮霍星月遊蕩的時間,卻總是看不見我身後一直站著一個女人,她的頭髮漸漸白,身體漸漸弱,腳步漸漸遲,一句抱怨也沒有地看著我匆匆的背影?

為什麼我就是沒想到要把你這個女人看做一個也渴望看電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電話說“悶”的女朋友?

**********

我抽出一張濕紙巾,輕輕擦你的嘴角眼角。你忽然抬頭看我──是看我嗎?你的眼睛裡好深的虛無,像一間屋子,門半開,香煙繚繞,茶水猶溫,但是人已杳然。我低頭吻你的額頭,說,“你知道嗎?我愛你……”

那是多麼遲到的、空洞的、無意義的誓言。所以我決定給你寫信,把你當做一個長我二十六歲的女朋友──儘管收信人,我找不到……


給美君的信2:出村 2017-06-08
http://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83001&utm_source=Facebook&utm_medium=Social&utm_campaign=Daily

【給美君的信2】她們薄薄的工資換來一隻又一隻的金鐲,一環一環套上手臂,閃閃發光。然後就可以結婚了。結婚之後會有女兒,她們就要思索怎麼精算、規劃,讓女兒走出村子。

幫我洗頭的時候,惠淑的手機響了。

半躺著的我,閉著眼睛也能模擬她的動作。滿手薄荷香的泡沫,她說「對不起」,關了水龍頭,把泡沫沖洗一下,然後從插滿梳子剪刀的圍兜口袋裡掏出手機。從她說「喂」的音調就知道,一定是她母親的電話。她聽了一陣子,為難地說,「我這裏有人客,沒法度聽你講,暗時再打給你。」但是那一頭母親巴著不放,繼續傾吐,她又聽了一會兒,最後決斷地說,「不行啦,人客在等。暗時再聽你講。」

不必問也知道,住在鄉下的老母親,又跟種田的老父親吵架了,全世界唯一可以訴說的人,是那個在臺北城裡從早到晚忙到沒有時間接電話的女兒。

▍蘇格拉底

惠淑是二樓美容院的老闆,一人工作室,只做預約的老主顧。因為手腳明快俐落,客人一個緊接一個,一天有一二十個頭等著她處理,也就是說,她一天要連續站立十個小時,馬不停蹄。

你知道我不是喜歡閒聊的人──凡是滔滔不絕、絮絮不休的按摩師、美容師,不管功夫多好,我是一定夾著尾巴逃命的,但是惠淑不同。

惠淑是臺北市井中的蘇格拉底。

在貧困農村長大的她,沒有機會受高等教育,小小年紀就拎著一個廉價的塑膠袋離鄉背井出來學手藝。出師之後,馬上用微薄的工資點滴累積、縝密規劃,把鄉下的弟弟妹妹一個一個帶了出來。雖是稚齡姐姐,擔起的卻是完整的母責。問她覺不覺辛苦,她說,「我是長女,長女就有長女的責任。」

「誰規定長女就要負責啊?長女也可以不負責任不是嗎?」

她說,「我沒讀什麼書,可是我想長幼有序就是社會安定的根本。我身為長女如果不負起那個責任,弟妹會迷失,會墮落,那就給社會添了兩類人:壞人或者窮人,成為社會負擔。製造了社會負擔對我自己也不會有好處啦。」

正在吹頭的時候,突然看見窗外巨幅的政治人物笑呵呵的頭像冉冉升起--又是選舉季節了。

惠淑憂慮地說,「我看這個人自戀又狂妄,城府很深、機關算盡又故作天真,可是選民吃這一套,台灣怎麼辦。。。」

「你怎麼看得出他機關算盡卻又故作天真?」

她一邊用精油摩搓一根一根的髮絲,一邊列舉一件又一件本城發生的事例,證明她的論點,最後在起身去沖洗時做結語:「民粹都是短線操作,年輕人只看到眼前熱鬧,最後真正被害到的是他們自己,因為這樣下去他們將來恐怕連一個最低薪的工作都會找不到。。。」

「那。。。你擔心你的孩子嗎?」

她想都不想就回答,「我跟女兒說,她一定要把書讀好,技術學好,將來要靠自己。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尤其在亂世。你說這是不是亂世?」

▍米雅

照顧你的米雅哭了。

聽說,她是跟在印尼讀大學的女兒通電話時哭了。

我到達潮州時,她正在幫你洗澡。她先把熱水注入洗臉盆,用手測好水的溫度,再幫你脫衣服。我放周璿的音樂給你做洗澡配樂,然後坐在旁邊陪伴。衣服都脫掉了,我就像個醫生一樣從頭頂到腳趾頭檢查你的身體--翻開肉與肉之間的夾層,看是否有紅腫;端詳平常看不到的腋下、股間、腿縫,看有沒有疹子。

米雅一邊用沐浴乳幫你洗身,一邊跟著唱歌。四十歲的她,有兒童似的輕柔嗓音。浴室裏充滿了水聲和歌聲,陽光從小小的窗格灑入,沐浴乳是我從緬甸帶回來的茉莉花香氣。

當你睡了,我問她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下子就紅了眼眶,淚水奔出來。

「我賺的錢不夠,」她用生澀的中文說,「不夠付女兒學費,女兒說媽媽太辛苦,所以要停止大學。。。」

「停止大學了要做什麼?」

「她想去外國做女傭賺錢,像我一樣。她說不要我一個人這麼辛苦讓她讀書。」

「你覺得呢?」

米雅抬起頭看我,不哭了,眼睛清清亮亮地,「我不要我的女兒跟我一樣,我要我的女兒讀大學。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結婚之後會有女兒,她們就開始思索怎麼精算、規劃,讓女兒走出村子。

▍漁村

「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美君,我聽過這句話。

說這句話的你,四十二歲。

我們住在一個漁村裏。漁村的屋舍綿延貼地,天空顯得如此高遠遼闊,像無邊無際的懷抱,容納水鳥在銀色海洋和藍色天空之間翻躍,海灘上的我們在放白色的風箏。風箏的薄紙被兇猛的海風撞擊得獵獵作響,但是無論怎麼撞擊都撐著飽滿不破,那聲音此刻就在我記憶的海浪裡盪漾。

你精算著公務員父親帶回家的薪水,縝密地規劃,要如何讓四個小孩上學。可是漁村的女兒們多數是去加工出口區做工的,綁著頭巾,騎著腳踏車,沿著兩旁全是魚塭和芎麻的鄉村道路,一路踩進工廠大門。她們薄薄的工資換來一隻又一隻的金鐲,一環一環套上手臂,整條手臂閃閃發光。然後就可以結婚了。結婚之後會有女兒,她們就開始思索怎麼精算、規劃,讓女兒走出村子。

你對父親說,「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前面的路你看得多遠?

▍跳格子

說這句話時,親愛的美君,你會不會有前世今生的觸電感?十歲的你曾經站在你父親面前,堅定地告訴他你要和兄弟一樣背著書包上小學。十七歲的你,曾經站在他面前要求到女子師範學校去註冊,你沈默寡言、從無意見的母親在一旁突然說,「讓她去吧。」你是否深深地看了你母親一眼?

人生的路,因為曲折,所以看不到盡頭也猜不到下一個彎是向左向右。路面上畫著跳格子遊戲,你一格一格往前跳。當你站在四十二歲的那一格,為女兒做主張的時候,前面的路你看得多遠?你是否看得到女兒的欣欣綻放和自己的逐漸老去?你是否看得到後來女兒的逐漸老去和自己的蒼茫轉身?你有沒有過任何一次的念頭,為自己悲傷,為自己不捨,為自己不甘,為自己怨嘆,為自己打算?

漁村的日出從水光瀲灩的魚塭那邊上來,漁村的日落從深沈浩瀚的大海那邊下去。當清新的晨曦微光照進你的房間,當柔軟的黃昏紅霞撞擊到你心裡的時候,你是否也曾經跟米雅一樣突然地悲從中來?

當你也加入那些漁村的女人,坐在矮凳上開始撬生蠔掙錢而割破了手指血流如注的時候,你是否曾經回想到自己在家鄉做姑娘的純真時光而不能自已?(PS. 原文不能自己)

在那數十年流離困頓的日子裏,在那為了兒女而日夜操勞的歲月裡,你是否曾經因為思念你那沈默的母親而潸然淚下?你是否曾經因為自己二十四歲就走出了村子,與她此生不告而訣別、不曾守護她終老、不曾在她墳頭上過一柱香──而自責?

我竟然從來,從來不曾問過你。連問的念頭都不曾有過。

給美君的信3:妳心裡的妳 2017-07-05
http://xw.qq.com/iphone/m/tiaowang/29353ce24ad093d9324c479b7a1bd107.html

你站在山頭,往回看是零歲到六十四歲的波濤洶湧、滾滾紅塵;往前看,似乎是大道朝天、豁然開朗,卻又覺得它光影明滅、幽微不定。

▍騙子

二月去潮州看你之後回臺北的那一天,剛好是我生日。那朝氣蓬勃的助理特別在電話裡大聲交代,“記得到視窗買半票喔。”

到了高鐵站,找到平常從未注意過的窗口,上面寫的是“孕婦、年長、無障礙專用”,剛好有三個人在排隊──我當場笑出聲來,簡直就是一部搞笑舞臺劇或是交通部的Kuso廣告。你看,這三個排隊的人,第一位是個肚子往前挺、身體往後仰,幾乎撐不住自己體重的巨無霸幸福孕婦,第二位是個拄著拐杖、駝著背的老爺爺,第三位突然矮下去,是一個坐在輪椅裡的人,我排第四個,剛好俯瞰他的白色運動帽,帽沿寫著某某王爺廟贈。

紮著馬尾的大眼睛售票員高舉著我的身份證端詳,笑了,說,“這麼巧,今天第一次喔?”其實是“今生第一次”,我好像一個騙子魔術師,當場被拆穿,心虛地接過此生第一張老人半票,幾乎有衝動想跟她說,“對不起,不是故意的。。。”

進閘口、上電扶梯、走向車廂的一路上,我的思緒紊亂。

那天那個滿六十五歲的我,穿著七分長的卡其褲,踩著白色球鞋,背著背包,戴一頂藍色細條紋棒球帽,帽檐壓著黑色的太陽眼鏡。你從前面會完全認不出我,若是從後面喊,我可能不會回頭,因為聽不見,耳朵裡塞著無線運動耳機;凡走路時我大致快走,快走時耳機裡聽的多半是128BPM節拍數的電子音樂。這樣的我,接受老人的半票優惠,取之於社會,不該慚愧嗎?

可是六十五歲是一個人生的大門檻,文明社會用各種方法來簇擁這個大門檻的地標意義——統計人口學的關鍵數字、屆齡退休的分水嶺、保險費估算的指標、半票與免費的優惠起點等等,大張旗鼓地把你恭送到這個孤挺的山頭。你站在山頭,往回看是零歲到六十四歲的波濤洶湧,滾滾紅塵;往前看,似乎是大道朝天、豁然開朗,卻又覺得它光影明滅、幽微不定,若是極目凝視那長日深處,更彷彿看見無盡的暮靄蒼茫。

▍幾度春秋

那天晚上,跟一個“女朋友”吃飯。身為著名大律師的她,剛滿七十歲。我問她,“不管人家看見什麼外表,你心裡的那個你,自我真實的感覺是幾歲?”

她安靜下來,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說,“我心裡的我,四十五歲。”

她用律師的精准分析把自己的心理狀態抽絲剝繭了一陣子,然後反問,“你心裡的你幾歲?”

我突然想到你,美君。我覺得我知道“你心裡的你”幾歲。

你七十歲那年,一口氣做了三件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而大大“嘲笑”的事情:一、隆鼻;二、紋眉;三、紋眼線。

行文到此,手指突然停在鍵盤半空中,我發怔──美君,會不會你那年其實也隆了其他的部分,只是不告訴“可惡”的我們?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臺灣,頭髮染成黃色都會被路人側目的時代,你會自己跑去做這三件事,我至今驚異不已。七十歲的你,頭髮已經半白,但是身體裡面藏著的顯然仍是一個浪漫慕情的女人,看著朝陽打亮的鏡子,嚮往自己有深邃如煙的眼神、英氣煥發的眉宇。七十歲的女人心裡深深隱藏著的自己,還是那耽溺於美的三十五歲吧?

也記得你七十五歲那一年,我帶你回家鄉杭州。在“濃得化不開”的鄉音氛圍裡,你像午夜白曇花一樣打開了。我從沒見過你──一輩子端莊矜持的你──那麼豪放地飲酒歡笑,也沒見過你那麼放縱地流露感情;你和一個好看的中年杭州男子說家鄉話,他尊敬地看著你,而你回報的是一種純情的、天真的、女性神魂的濃鬱散發。我拿著酒杯坐在一旁,不說話,心中震撼:鄉音有怎樣一種顛倒乾坤的勾魂魔力啊,勾到你心深處一根以為早已斷裂萎縮的弦,使得你一時之間忘記了你的杭州青春時期,和今日的此時此刻,這中間已經物換星移春秋幾度。

那個回鄉的夜晚,表面上七十五歲,心裡的你,其實牢牢定格在清澈如水的十八歲。

▍媽的好得很

我嗎?回答大律師女朋友,我的“心裡的我”有兩個:一個五歲,一個三十九歲。

五歲,就是那個還沒進小學受制度教育、凡事驚詫著迷的年齡。我到池邊看荷花,是一葉一葉看、一朵一朵看、一莖一莖看的,好像出生以來開天闢地第一次看到荷花。回家發現照片裡的荷葉中心竟然有顆心,我會第二天清晨再飛奔荷塘,把荷葉一片一片捧在手裡細細看,數荷葉上有幾條梗,梗的線條從哪裡開始、哪裡結束,哪一條梗最突出,那個心究竟怎麼形成。

旅行時,兒子們常常得等我到路邊去看一隻大眼睛的乳牛、一隻歪嘴的胖鵝,一朵顏色稀罕的罌粟花,看飽了再繼續走。他們哥兒倆往往忍耐地站在旁邊,雙手相抱,彼此對望,安德列假裝深呼吸,說,“好像帶一個五歲的小孩出門。好煩!”

在劍橋,看見據說是牛頓目睹蘋果掉下的那株樹,我站住,手指著樹,跟飛力普正要說,“你看,那棵樹……”十七歲的飛力普氣急敗壞,“你可不可以不要用手指著它,你像一個五歲的、什麼都是第一次發現的小孩,跟你出門實在太尷尬了!”

從他們的反應我逐漸認知到,跟不熟悉的大人朋友在一起時,我必須讓心裡那個五歲的人藏好。

我心裡還藏著一個三十九歲的人,清晨五點跟著128BPM的音樂勁走時,看見一零一大樓方向第一道射進臺北城的陽光,會突然想到北極暖化,冰山溶解,封凍的冰原阻絕突然變成巨艦艨艟的浩瀚航道,怦然心動,想去北極大海航行。

跟安德列到緬甸蒲甘旅行,萬座佛寺佛塔散佈在萬畝的荒野沙漠裡,在地人建議我們租車,我說不不不,騎機車比較能深入窮村、探索廢寺。

我們一人騎一輛機車,在沙塵滿天的土路上顛簸,突然竄出幾百隻綿羊過路,安德列煞車差點摔倒,他回頭大吼:“你還好吧?”我笑著吼回去:“媽的好得很。”

夜裡,和安德列坐在小木屋裡。熱帶的暴雨打在鐵皮屋頂,每一滴雨都像落地的轟雷爆炸,發出千軍廝殺、萬馬奔騰的聲音,他卻一直安靜地在看一本關於十九世紀的書,這會兒突然抬頭說,“要跟你到緬甸或者秘魯這種需要體力的國家旅行,就一定得是現在。再過一兩年,大概就只能陪你去美國、加拿大、歐洲這類地方了……”

夜雨狂歌如夢,我明白他的意思。

九十二歲的你,如果能夠回答我,請問,你心裡最深最深的那個你,幾歲?


給美君的信4:生死課 2017-07-20
http://xw.qq.com/iphone/m/tiaowang/a9f0aa050b0e0029545e79138ec549f8.html

我的孩子朋友們在他們人生的開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理解: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

▍最後的搖籃

有一年我到了一個小鎮叫吳集,在湘江的支流洣河畔。沿著河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古街,家家戶戶門簷相銜,老人坐在大門口閉著眼睛曬太陽,花貓從門檻裡邊探頭出來喵喵叫。傳統的老屋裡頭都很暗,但是當我這麼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屋子裡有一件東西是看得很清楚的。

幾乎每一家幽暗的堂屋裡都擺著一個龐大的棺材。

所有關於死亡的聯想頓時浮現,像走路時突然一張大蜘蛛網蒙得你滿頭滿臉。河裡有披髮的水鬼,山裡有跳動的殭屍,樹上吊死的人在蹬腿,鬼火在田埂間閃爍,棺材總是在半夜發出指甲抓木板的聲音……

我在河邊一塊大石頭坐下來,開始檢討自己:為什麼二十一世紀的我看到棺材覺得恐怖?屋裡若是擺著一個搖籃,我會覺得靜謐幸福,而棺材只不過是一個人最後的搖籃,為什麼我感受的是恐怖?

那坐在棺材前面舒舒服服曬太陽的老頭,對棺材的想像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他和他的同代人,只要有一點財力,一過四十歲就趕快為自己買下一口棺材,放在客廳裡象徵升官發財,如同我們買玫瑰花傾吐愛情、百合花傳達純潔,或者過年時擺出一盆黃澄澄的橘子樹,祈求好運。

棺材也是他的金融保險,告訴子女,以後他的喪葬不會成為他們的負擔。女兒出嫁時,如果負擔得起,他甚至可能在嫁妝清單裡包括女兒的棺材,豪氣地贏得夫家的尊敬。

棺材,和珠寶、汽車、房產一樣,是辛勤累積的資產;死亡,和出生、結婚一樣,是尋常生活的一日。

為什麼到了我的所謂現代,死亡變成一個可怕的概念,必須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小白花

而你是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人,美君,從小就騎竹馬繞著你外婆的棺材玩耍長大。如果不是在二十四歲時永別了家鄉,你很可能在四十歲那一年就為自己買好了棺材,或者二十歲出嫁時就帶著自己的棺材走進了夫家。

可是你突然變成一個離鄉背井的人。

離鄉背井的意思,原來啊,就是離開了堂屋裡父母的棺材,而且從此無墓可掃。

你知道我在苗栗讀小學時最羡慕的,就是同學常常有機會請假。他們突然消失幾天,回來時手臂上別著一朵小小白花。他們“享受”的是喪假──曾祖父死了、曾祖母死了、叔公死了、舅公死了、祖父死了……

鄉下的孩子活在大家族的網路裡。竹林簇擁著三合院,三合院簇擁著曬榖場,曬榖場旁種幾株香氣甜膩如麥芽糖的含笑樹。牆上掛著幾代祖先的黑白肖像,井邊坐著遠遠近近的親戚嗑瓜子聊天。辦喪事時,整個村子都活躍起來──大半個村子同一個姓。

我知道的是,清明節的時候,夥伴都不找我了,因為他們必須跟著家族去掃墓。有時候,一家一姓的墓從各方湧來幾百人祭拜。我不知道的是,這些夥伴們在上一門學校沒教而我沒機會上的課。

在綿密的家族網路中,他們從小就一輪一輪經驗親人的死亡;他們會親眼看見呼吸的終止,會親手觸摸骨灰罈的花紋,會體驗“失去”的細微感覺。他們在日常生活裡就熟知:在同一個大屋頂下,他們在長智齒,而有人在老,有人在病,有人在死,有人在地下腐化成潮濕的泥土,有人在土裡等候七年的撿骨。我的孩子朋友們在他們人生的開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理解:朝菌暮枯,夏蟲秋死,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

▍身教

也就是說,因為傳承的網路沒有斷裂,他們有一代又一代的長輩,接力地在給他們進行“身教”:祖父母“老”給他們看,父母伺候長者“孝”給他們看,然後有一天,祖父母“死”給他們看,父母處理喪事“悲欣交集”給他們看。等到老和死輪到他的父母時,他已經是一個修過課的人了。

身為難民的女兒,我的家族網、生命鏈是斷裂的,除了父母之外不知有別人。第一次經歷死,就是離自己最近的父親的死,第一次上“老”的課,就是跟著最親密的你,美君。本地孩子們的生命課得以循序漸進、由遠而近地學習,我的課,卻是毫無準備的晴天霹靂。

而你呢?

二十四歲開始流離,你完全錯過自己父母的老和死,在兵荒馬亂的歲月裡用盡心力掙扎每日的生存,怕是連停下腳步想一下生命的空間都沒有。但是這豈不意味著──此刻你自己的“老”,對你是個毫無準備的晴天霹靂?你這一整代的流離者,譬如那些老兵,面對自己的老和死,恐怕都是驚訝而惶恐無措的……

而我的課,雖然遲,卻已經有你們的身教──父親教我以“死”,母親誨我以“老”。安德列和飛力普目睹外公的死和外婆的老,同時長期旁觀我如何對待逐漸失智的你、如何握你的手,他倆倒是循序漸進地在修這門生死課程。

▍紗帳

我們在緬甸茵樂湖畔一個旅店裡,兩張古典大床,罩著白色紗帳,外面雨落個不停,我們在各自的帳內,好像國王在享受城堡。安德列趴在床上看電子書。

緬甸白色的紗帳,使我想起臺灣的童年,全家人睡在榻榻米上,頭上罩著一頂巨大的蚊帳,夜晚的故事都在溫柔的帳裡絮絮訴說。

我問,“你的女朋友現在在哪裡?”

安德列休三周的假,他的分配是:一周給媽媽;一周給女友;一周給他的孤獨自己。

“她在越南,帶她媽旅行。”

我有點吃驚,“怎麼……”我說,“是你們特別,或是,你們這代人都懂得抽時間陪父母旅行?”

“我不少朋友都這麼做啊。”

我突然想到,過幾天和安德列分手以後,飛力普就緊接著從維也納飛來臺北相聚,這麼主動殷勤的接力陪伴──我動了疑心,問:“是湊巧嗎?”

安德列仍然看著書,不動如山,說,“這個嘛……我們是談過的。”


給美君的信5:妳好嗎? 2017-08-03
http://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84172

▍就這一刻

有一天晚上到一個派出所去報案。所謂報案,就是報備遺失文件,立案了才能申請補發。

我可是派出所的女兒啊,你記得嗎?50年代的鄉村派出所或大一點的分駐所,位置一定在便於控管的要衝,基本上都是日本統治者精選的地點。軍艦灰的鐵製辦公桌,兩邊各有一落抽屜;桌面舖著一塊大玻璃,從側面看,感覺玻璃是綠色的。每一個警察的玻璃桌面下壓著的,一定是家人照片。

那時的人,多半沒有照相機,所以玻璃下大大小小的照片,不是笑臉燦爛的歡樂百態,而是到照相館拍的正經八百的肖像。申請證照用的呆板大頭像之外,就是規規矩矩在攝影師一聲令下擺出來的全家福,每個人的眼睛認真瞪著鏡頭,表情都像在說,不要眨眼,這輩子就這一刻……

這種「這輩子就這一刻」式的黑白照片,總是讓我想起德國女朋友瑪格特說的故事:納粹對猶太人的壓迫愈來愈明顯的時候,所有城鎮裡照相館的生意突然都發了。大家扶老攜幼地去拍「全家福」,她家的照相館一夜之間變成像餐館一樣地川流不息。

「這輩子就這一刻」的時代情緒,在今天手機隨活隨拍隨刪的小確幸時代裡,恐怕恍如隔世地難以傳達了。奧地利精神學家法蘭克(Viktor Frankl)有過「一刻」,很難忘。

身為維也納頗有名氣的精神醫生,他跟著維也納其他的猶太人被送進了集中營。有一次在轉送途中,他發現火車馬上要經過他的家,而所有的人都關在一節從外面上了鎖的悶罐車廂裡,只有一條破縫。幾個受難的同胞擠在那道縫前,死命盯著外面不斷掠過的光影。

法蘭克低聲下氣地請求這幾個人給他一寸空間,讓他看一眼他家破人亡的「家」,就那麼一眼、一刻、一瞬間,看一眼他此生已經訣別的家。

如果是你,你會不會讓給他呢,美君?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那個隨時有人窒息而死的悶罐車廂裡,每一個人都在縫裡尋找他粉碎了的人和家。

轟隆轟隆火車瞬間就過去了,沒有人讓開。法蘭克沒能看一眼那鐵軌旁的家,它永遠地沈入歷史的水底。

▍找人

我記得高雄茄萣鄉的一個警員,他也有兒子的照片壓在玻璃桌上,一個跟我同年剛考上初中的瘦小男生,兩隻耳朵尖尖往上豎著,像兔子。那一天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廚房裡看你燒菜,菠菜丟下熱炒鍋嘩啦一聲,冒出熱氣,住在院子裡的另一位警員妻子衝進來淒厲地喊,「就是他們,就是他們。」

他們,警員父親帶著兒子共騎一輛摩托車去跟熟人借學費,一家一家去借,回家途中被火車撞上,連人帶車給拋進稻田裡,當場死亡。也就是那麼一刻,家破了。

到今天,我仍然無法理解一個國家可以要求警察跟他的家人活在每日提心吊膽的風險中卻又給他低微的報酬和沒有尊嚴的生活。

「遺失什麼證件?」年輕的警員問。他的辦公桌,跟50年代我熟悉的桌子差別不大。此刻他坐在桌前,我坐在桌側,彼此的方位如同他是問診的醫師,我是求助的病人。

當他把資料一一鍵入電腦時,派出所入口的自動玻璃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矮矮胖胖的老婦人站在門口,玻璃門因為她的體重暫時開著,她卻站在門檻不動,讓人擔心兩邊的自動門會馬上向她襲來。

她穿著拖鞋,七分長的花布褲,短袖花布衫,有點髒。頭髮燙得焦黃,一臉茫然,看著裡面忙碌的警察。有人招呼她進來,我乾脆起身走到門邊牽她的手,把她帶到我身旁的椅子坐下。

她惶惶然問我,「我女兒呢?」

「嗄……你女兒?」

我看看警察,警察邊打字邊說,「你坐一下,我馬上幫你找喔。」

她很乖順地依傍著我坐著——我們倒像一對報案母女;問她幾歲,她說八十五;問她名字,她說叫阿娥;問她住哪裡,她說派出所後面。她的手緊握住我的手,眼睛始終充滿恐懼和惶惑,「女兒,我來找女兒,我女兒在哪裡?」

另一個警察也從手邊的事抬起頭來越過兩張桌子對阿娥說,「等一下帶你回家,不要怕。」

警察把遺失證明遞過來,我說,「你們認得阿娥?」他點點頭。

「你們知道她女兒在哪裡?」 他點點頭。

這倒蹊蹺了。到派出所來找自己的女兒,她女兒怎麼了?

送我到門口的警察小聲說,「女兒死了好幾年了。她天天來找,我們天天送她回家。」

▍卿佳不?

一張黑白照片突然從紙堆裡掉了下來,無聲地落在地板上,人像朝上,一個笑意俏皮的年輕女子對著鏡頭,她有鮮明的雙眼皮。半高的領子立起,看得出是民國時代女學生的旗袍。

怎麼突然想起那張照片飄落的剎那?

小學校長余舅舅手裡拿著信,當著你,當著我們小輩的面,全身發抖,抱頭痛哭。

凡是來自浙江淳安的你的男性同學或朋友,我們一概稱舅舅,不同於父親的湖南鄉親稱伯伯叔叔。在我們朦朧的認知裡,來自父親南嶽瀟湘的長輩,在戰場上踩過太多屍體,在離亂中見過太多悲慘,一般都有江湖風霜之剛氣。我們稱「舅舅」的,卻大多是文人氣很重的江南書生。

余舅舅風姿灑脫,手裡常握一卷線裝書,寫得一手好字。他常常不打招呼,一推紗門就進來,用淳安話朗聲問,「美君小妹」在不在家。

這封信是寄給我,由我從美國帶進來轉給余舅舅的,所以我已先讀。余舅舅一個月前寫了一封信託我從美國寄到浙江家鄉,今天得到的是第一次的回音。寫信的人有個素雅的名字:香凝。美君,在你似睡似醒的靈魂深處,是否還記得你的兒時玩伴方香凝?

「自君別後,」香凝的筆跡端整,每一筆一劃都均勻著力,「倏忽三十載……」三十年中,比當年戰爭和離亂更暴虐、更殘酷的國史開展,香凝在人性崩潰的爛泥裡多次動念自殺,「念及君猶飄零遠方,天地寂寥,無所依靠,乃不忍獨死。」

分手時,香凝二十歲,寫信時已五十歲。「與君別時,紅顏嫣然,今歲執筆,凝已半百,疏髮蒼蒼,形容枯槁。」但是三十年前在祠堂前分手那一刻的誓言,她做到了;香凝終身未嫁。

我以爲,接下來香凝要問的,當然是可憐的余舅舅是否也守了信約。我們知道他沒有。余舅媽就是同一個小學的語文老師。我們小輩去喝過他的喜酒,這表示他晚婚。

但是香凝的信,結束得太讓我意外了。交代完她自己的別後三十年,最後只有兩行字:「得去月書,雖遠為慰,過囑。卿佳不?」

美君,你不明白我的反應。我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從來不曾跟你談過這件事。

香凝最後的句子,來自王羲之的「初月帖」:

初月十二日,山陰羲之報。
近欲遣此書,濟行無人,不辨遣信。
昨至此,且得去月十六日書,雖遠為慰,過囑,卿佳不?

王羲之在一千六百年前寫給好友的信,說,「上月得你的來信,雖遙遠卻很欣慰,勞你牽掛萬端——你好嗎?」

香凝在生離死別、天地寂寥中苦等三十年之後,竟只輕輕問對方:卿佳不?

我相信「初月帖」是他們之間的暗號,在某一個月亮從山頭升起的夜晚,當江水蕩漾著銀光,蘆葦中蛙聲四起,那時那刻,他們還深信人間的愛和聚,可以天長地久。


給美君的信6:母獸十誡 2017-08-17
http://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84493

▍時間鑿工

雖然你也許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到南方來長住了。只有朝夕在身邊,才會看見時間的鑿工怎麼精密地在毀壞你的肉體,一天一點點,堅決鑿空你。

前天用棉紗幫你擦眼角時,你突然全身傾斜,黑眼珠卡在眼角,翻出眼白。昨晚看你泡腳時,發現腳趾頭下面長了兩個硬雞眼。

怪手拆房子一塊一塊敲破牆面之前,房子的水電都已經斷線了。時間鑿工不僅只破壞你的肉體面積,他還抽掉你的認知神經,使你變成一個沒水沒電的空屋廢墟。

問「疼不疼?」你無法回答。問「喜歡嗎?」你無法點頭。問「開心我在嗎?」你沒有反應。

但我想像你什麼都了然於心,那心在深不見底的水裡,在一個專鎖靈魂的黑盒子裡,所以我就跟時間鑿工約定,鑿他儘管鑿,作為你人間的女兒,我依舊握你的手、撫你的髮、吻你的額、問早安問晚安問你疼不疼。

可是,如果你是我的婆婆,我會這樣對待你嗎?

▍自由派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六月初,飛力普從維也納飛到台北。他其實在準備畢業大考,有兩週的複習假,就決定抱著一堆書本飛到我身邊做功課。

「你其實沒你以為的那麼自由派耶……」

兩個兒子對我的批評向來尖銳,但是飛力普這個批評,我不服氣,「舉例說明!」

「譬如說,」他好整以暇地,「我十四歲你就說過,你不希望我是一個同性戀。」

「此例不好,」我說,「我有跟你解釋原因;如果你是的話,沒問題,只是我擔心你會比較辛苦,譬如,找伴可能比較不容易,會比較寂寞……」

「你的認知不正確啊,」他說,「同性戀找到伴侶不比異性戀困難。」

「認知正不正確是另一回事啊……」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著,最舒服的地方是自己家裡。我們各自佔據一個沙發,半躺半倚,光腳閒散搭著茶几。他的腿上擱著打開的電腦,我的裙子上盤著打盹的貓咪,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我這個知識份子媽媽夠不夠言行一致地實踐「自由主義」,成為辯論題目。

為了挽救形象,我說,「那你記不記得,你十四歲第一次去一個整夜不歸的派對時,我對你說什麼?」

飛力普點頭。「記得。你說,兒子,你懂得用保險套吧……」

「你看吧!」我說,「當時你沒覺得你媽很開放明理?」

「當然沒有,」他笑了,「只覺得你落後、好笑。我們誰不懂得用啊?學校早就教過的,我們十四歲比你還懂。」

我有點洩氣,他乘勝追擊,說,「你再想想你對我女朋友的態度,看你有多麼自由派……」

▍小三

談到兒子的女朋友,美君,我真的被打敗了。

人生裡有很多角色扮演,而誠實的人在不同角色之間必須有一致性。一個在廣場上慷慨激昂演講自由民主的鬥士,回到家裡卻是一個暴力丈夫、獨裁父親?一個出書教導青年如何奮發向上的教授,把學生的成果拿來做自己的論文?一個專門諮詢婚姻美滿的專欄作者,被發現戴著口罩和情人暗巷牽手?

我自認是個講究事理邏輯、主張開放寬容的自由主義信仰者,可是,當兒子真的有了一個「看起來非常認真」的女朋友時,我發現自己只有一個感覺:和兒子之間,有了「小三」。

我一瞬間退到了原始部落的母獸起點。

然後一貫誠實地和飛力普分享內心的掙扎: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中國古典小說裡,都是婆婆折磨媳婦的故事;為什麼那麼多關於媳婦吞金、跳水、喝農藥自盡的故事;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那種我從前覺得無聊透頂的所謂機智問答——「你媽和你妻同時溺水,你救誰?」

原來,「婆婆」和「媳婦」這兩個位置是天生相剋的:兩個女人同時愛一個男人。

我跟飛力普說:我也想毒死她呢……

他說:神經病!

全球化的意思就是,你最親密的人,住在萬里之遙,所以我的考驗,一般也不發生,直到有一次到歐洲出差,約飛力普來我的城市會合。

「我得帶她一起,」做兒子的說。

「可是幾乎半年不見你了,」做母親的故作平靜地說,「我想和兒子獨處幾天。這不難理解吧?」

電話上一陣沈默。做母親的等著。

最後兒子開口了。

「媽,」他說,「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容易,但是你必須學習接受。要不就是我和她一起來,要不就是我也不來了。你決定。」

我在電話裡安靜了片刻。母獸受傷情緒一時調整不過來,想對著電話掉幾滴眼淚,但是對兒子的尊敬是油然而生的。傷心的同時我在想:是的,孩子,如果倫理變成壓迫,親情變成綁架,你就應該是那個站起來大聲說「不」的人。

後來?後來當然是他們兩人手牽手同來。後來當然是我見到了一個美麗、聰明、自信又有獨立想法的年輕「小三」。後來當然是我又失落又委屈又掙扎地強迫自己「學習接受」,接受什麼?

接受自己過去哺過乳、洗過澡、一輩子牽掛著、愛著的男人,其實是另一個女人未來將一輩子牽掛、愛著的男人;你們兩個女人短暫交會於現在,但是你屬於過去,她屬於未來。對兒子的人生幸福而言,她,比你重要多了。

▍絕對不要

四年的「母獸自我再教育」下來,又看到一些其他母獸的行為,我已經有些心碎的體會可以分享了,主要是你「絕對不要做」的十件事:

一、絕對不要對兒子說她的壞話;那是道德壞榜樣,而且,別以為他不會在枕頭上一一告訴她。

二、絕對不要指揮她怎麼帶孩子。孩子是她的。別忘了她也是全權母獸。

三、絕對不要事先不約就突然出現在他們家門口。你或許以為是驚喜,在她是驚嚇。

四、絕對不要在偶爾幫他們看小孩時,「順便」移動他們的家具。女人和貓一樣,家具換位置會抓狂、得內傷。

五、絕對不要在家族聚會拍合照時對她揮手說,「你走開一下,這張只要原生家庭成員。」

六、絕對不要期待他們所有的假期都來你這裡過。因為,如果你是她媽,你會希望每次放假,她都帶著你的兒子回她的家。

七、絕對不要說你兒子多好——他的好與不好,難道她不知道嗎?妳只不過在酸酸地暗示,她沒你兒子好。唉,何苦呢?

八、絕對不要給「金玉良言」。你喜歡過你婆婆的「金玉良言」嗎?

九、絕對不要認為她應該伺候你的兒子。如果你是她媽,你會希望她的男朋友伺候她,剝好蝦子光溜溜地一隻一隻送到她嘴裡。

十、絕對不要問兒子:「如果我跟她都掉到水裡,你先救誰?」兒子若是誠實作答,你要傷心。

▍認了

回到你,美君,如果你不是我媽而是我的婆婆,我會不會這樣決絕地遷居南下,朝夕相伴,陪你走最後一哩路?我會不會這樣地握你的手、撫你的髮、吻你的額,而你甚至不認得我?

大概不會。

所以,就認了吧。「小三」不會對你像女兒般的親,可是,她會愛你所愛的人,給你所愛的人帶來幸福。母獸,這還不值得你全心擁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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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Blonde Man Joke
 
住戶回應
 
時間:2017-08-30 14:21
他, 27歲,非洲,待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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