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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血之契約】第四章(下)
作者: 墨靜 日期: 2015.09.15  天氣:  心情:
血之契約(夢圖遊戲)懸幻
第一集 故事的開端 第四章 黎明幻身(下)

「咦?」我忽然意識到眼前房間的陌生,偌大的空間內既無窗戶也無擺設,除了光脈牆壁之外空無一物。
 
後方牆上銀輝閃爍,柔和色調的白牆上奇異地填了一幅法國巴比松畫派風格的巨型湖岸風景畫。
 
畫上描繪著晨霧初開,湖水映著天空和湖邊倒影的景象,近處的湖畔森林角落生機蓬勃,林地看起來溫暖而濕潤。
 
畫中有位正仰頭採摘樹上菌蕈的紅裙女子,樹另一邊的孩子像是發現了什麼而用手指著樹上,在他們身邊還有個低頭採擷地上野花的女孩。
 
整個畫面如同一首柔腔慢板的音樂──浪漫和諧,那銀與褐的寧靜調子,讓燦爛的陽光和瀰漫的晨霧顯得更富詩意而寂靜,美不勝收。
 
蹲坐地面欣賞畫中風景,我覺得自己應該見過這幅畫,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此刻這幅壁畫所發出的微光,將我的身形模糊地映在黑色石板地上。不同於牆壁和地板內部那些光脈,風景畫散發的光芒就像來自窗外的景色。
 
並且隨著我愈仔細地觀看,愈發覺得自己聽見了湖水輕輕拍打的聲響、樹葉窸窣和些許晨鳥啁啾,甚至能感覺到掠過身邊的風挾帶一絲晨霧的溫度,這一切都讓這幅畫瞬間活了過來。
 
我眨了眨眼睛,不是錯覺吧?剛才鼻間分明嗅到了一絲草木濕潤的香氣……
 
等等、我落在這裡,那其他人到哪去了呢?我們明明走同一條路徑回來的!忽然意識到現下處境,我跪在微溫的地上,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
 
畫中意境倏忽淡去,但微風依舊吹拂。
 
不會等下冒出什麼鬼東西吧?想起上次的遭遇,我不禁寒毛直豎。
 
「法國藝術家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的作品《孟特楓丹的回憶》。」
 
一把連說話都像是在吟詩、猶如靜物划過水面的聲音響起,優雅的語調卻讓我整個人如觸電般震了一下。
 
「我個人十分喜歡這幅畫,妳覺得如何呢?任何世間畫只要出現在這座古堡裡,便能成為觸手可及的風景。」
 
我謹慎吸氣,強裝鎮靜地從地上爬起。視線快速掃了昏暗的室內一圈,心神立刻全副集中在門邊捕捉到的那條穿著華麗的人影身上。
 
僅僅一瞥,那頭在微光下熠熠生輝的金髮已讓人心中有數。為什麼只有埃薩克在啊,薩根哪兒去了?
 
「因為個人指定著陸的地點不同,所以他們暫時不會找到這裡。至於妳想的鬼魂嘛,如果連城堡的主人都沒辦法解決這些,他就沒資格稱作凌駕者了。」
 
雖然我正眼沒瞧一下,埃薩克卻還是察覺了什麼,只聽他笑笑道:「只有我在這裡,讓妳很失望?」
 
明知故問!我忍住沒吐槽加白眼,繼續我的一聲不吭。
 
所有身在黎明的黃昏血族之中,埃薩克無疑是最為吸血鬼的一位,連在凌駕者的地盤裡都照幹不法勾當,顯見優雅的外貌舉止底下藏著的,是不知何時會露出的邪惡本性。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無法辨清真假,縱然他本身再有魅力,光想到自己必須和這種性格捉摸不定的人單獨相處,我的心中便戒懼不已。
 
直接面對無法預料的人事物向來是我的弱點所在,我習慣讓周圍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一有動靜就能隨時作出應變,就這點看來,他的存在對我而言亦是一種威脅。
 
「小貓咪,妳好像很緊張?不如,我去催促一下薩根,他這次未免遲到太久了。」埃薩克看了一眼壁畫,忽然露出夢遊般的神情,而且隨著他的話語,四周的空間立刻充斥著某種渾沌、搖曳不定的無形力場,晃得我心神恍惚,我不由得有些心驚。
 
這是怎麼了?他的狀況好像有點不對勁。
 
一陣翅膀撲搧的聲音響起,壁畫中央的湖面上忽然掠過一道黑影,下一秒,我驚訝地看見一隻有著銀黑雙色羽翼、金眼鉤喙的猛禽向著這兒滑降到畫面前方,接著毫無阻礙地衝進室內。
 
這隻鶚衝著我伸出覆有白毛的銳爪──由於牠的出現實在太過突然,我整個人不禁後退幾步,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左臂擋在頭部前方。
 
臂上忽然增加了鳥兒的重量,魚鷹唰唰地振了兩下翅膀、用無比平穩的姿態著落,我的一綹髮絲被風吹得覆在臉上。突然,我注意到這隻猛禽雖然一雙爪圈住我的手臂,尖銳的倒鉤卻在下方交錯,並未穿透我的手臂。
 
我詫異地看著牠,這個該不會是……
 
「薩根?」
 
魚鷹夾了夾喙,扭頭注視埃薩克,而牠一望向吸血鬼,空間中充斥的渾沌能量瞬間消散,與此同時埃薩克也如遭重擊般飛了起來撞上一邊的牆壁。這名黃昏血族的眼神終於恢復清明,他伸手扶額,臉露蒼白的微笑,有些訕訕地。
 
「你成為吸血鬼已經多久了,到現在還無法控制自己!」薩根不知何時恢復的人形,我怔了一下,納悶自己居然沒注意到他變化的瞬間。
 
這熟悉的身影此刻挺立於我的左前方,修長的手指正扣著我的左腕。
 
「七百年的時光,對我們黃昏一族而言,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學徒。」埃薩克輕語呢喃,他的聲音又令我起了身雞皮疙瘩,我發現他正用一種異常狂熱的目光注視薩根,彷彿凌駕者青年的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得到救贖。
 
看著埃薩克那副想再挨揍的眼神,我心想之前果然猜得沒錯,他對薩根……
 
薩根很乾脆地不理會吸血鬼,我還來不及多想,他已經將我的手腕一翻,脫口道:「妳的手真小,隨便一圈都能圈住……」
 
什、什麼啊,突然提這個?我說話不由得結巴起來。「等、等等等,為什麼你剛才哪裡不降落,非要停在我手上?」
 
薩根哼了一聲,背向吸血鬼。「妳見過哪隻猛禽選平滑石板地著落了?這裡除了人以外,我想不到任何能安全著陸的地方。」
 
說到安全著陸這個詞他還特意加強語氣,好像深怕門邊的吸血鬼聽不到似的。
 
這話聽著蹊蹺,薩根──不僅表明了他不信任這位執刑者,同樣也在警告我不可鬆懈。
 
似乎由於對薩根的戀慕,這名素行不良的黃昏血族才會留在此地,然而薩根卻在所謂的「沉睡期間」裡,不得不任由這吸血鬼在自家古堡裡胡作非為。
 
埃薩克雖效忠於他,卻不怎麼聽話呢。
 
埃薩克望著薩根的背影,面帶微笑地,朝我們優雅地行了個禮先行離去。這樣一來,整個房間就剩我和領導者兩人獨處。
 
拇指輕輕拂過我的手腕,薩根的注視似乎帶著溫度。無論他打算看什麼東西,這過於親近的舉止已使我心咚咚亂跳外加侷促不安。我下意識地用沒被捉住的那隻手手背掩住嘴,雖藏住了表情卻掩飾不住窘迫。
 
我急著想抽回手,很驚恐地發現他這看似隨意的輕扣竟有著不可抗拒的束縛,一種柔性的強迫。
 
他在幹什麼?我的表情一定扭曲得十分嚴重,但我真的快要憋不住了!拜託拜託,我在心中發出慘叫。
 
看我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先是有些疑惑,忽然像是頓悟什麼似地揚起一邊眉。「妳怕癢?」
 
「呃,你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很明顯,我不過碰一下妳就縮成這樣。」薩根慢慢鬆手,唇邊勾起一彎弧度,像是發現了什麼趣事而轉著匪夷所思的念頭。
 
「怎麼辦呢,讓人不禁好奇,」他低聲自語著。「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會怎樣呢……?」
 
什麼意思啊!這樣?那樣?到底是怎樣?我一頭霧水聽著他的自語。要不是他的微笑讓我有點發毛,我可能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把自己是超級怕癢族的事實脫口而出。
 
呈現在那天使臉孔上的笑容實在太邪惡了,我不敢再看下去,只得把眼睛溜向一邊。「說吧,你找我回來到底什麼事?」
 
「我還以為,妳第一個問的會是關於那幅畫……之類的呢。」薩根嘆氣,似乎很失望我的問題與他預期中不符。
 
沒錯,原本的確會是關於那幅畫,但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讓我亂了方寸?我故意學他唉聲嘆氣的樣子,決定不提醒他的行為對我思想優先順序造成了多大干預,暫且順應他的疑惑。
 
「我的確想知道。這幅畫大概是什麼空間通道之類的……地方吧?」根據方才的埃薩克所言,古堡裡的畫都是「觸手可及的風景」。
 
薩根再度嘆氣。「妳一下就說出太接近事實的答案,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好、好,那我問一些技術細節總可以吧?像是我很想知道這幅畫裡是不是一個獨立空間,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還是製造出來的,還有畫上的人物,為什麼畫中的情境像是活了起來,但唯獨那三個人是不會動的?」
 
「在回答妳所有疑問之前,我應該先解釋一下這座古堡和黎明血族之間的關係,連同此處聖地的性質和來歷。」薩根凝神注視房間一端的壁畫,然後朝我招了招手。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身影變得好遙遠,但當我往前邁進一步之時,他和我的距離又回歸一處,彷彿從未改變。
 
唯一改變的,是周圍的景物已不再是房間;環繞我們身周的變成一片樹林,而此刻的樹林幾乎隱沒在晨霧之中。
 
清晨的陽光穿透大樹茂密的枝葉間照射下來,不遠處傳來湖水輕輕拍打的聲響,透過秀美的枝幹縫隙可以看見波光粼粼的湖面。沒有鳥鳴,草叢間卻蟲聲唧唧;遮天蔽日的大樹上開著毛茸茸的美麗花朵,其中幾縷花絮隨著微風飄落,被濕氣沾黏在我的頭髮上。
 
銀與灰的寧靜調子,美得像一首抒情詩……這裡、這裡竟是活生生的《孟特楓丹的回憶》!
 
晨鳥喧囂該總是在曙光乍現前那天色微光的一刻;我一面猜想失蹤的晨鳥啁啾是否由於時間推移的原故,一面很自然地在柔軟草地上坐下,順便拉了拉身子。啊!
 
「在這座古堡裡,每幅畫作的空間都是古堡的一部分,而古堡本身則是城主核心的一部分。」薩根一轉頭,發現我躺倒在草地上,有一瞬間沉默了。我看到他的視線,急忙從躺姿變更為坐姿;衣服背後一片濕漉漉,還誇張地沾著草屑。對上他的目光,我有些尷尬地笑著。
 
淡淡的笑意一閃而過,令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還記得初見面時我曾提過,凌駕者是來自異時空的種族,因意外而墜留於此?其實,墜落在這裡的凌駕者原有五人,分別來自Nordra(諾德拉)、Chalewa(沙勒瓦)、Vandil(凡迪爾)、Tecatl(提卡特)和Brecht(布萊希特)家族。經歷幾個世代的傳承,如今黎明血族成員多數已不是誕生自祖先的那個世界,而是現在身處的這個時空。」
 
「啊。」我默默地數著自我介紹那天,除了薩根以外的九個成員名字。總覺得好像漏掉了什麼?
 
對了!被遺忘的回憶化為夢境重現那天,薩根也提過這個。掌握了魔族資料的姓氏就叫布萊希特,這個家族的人莫非──
 
「也許妳已經注意到了,除了我的家族,幾位繼承者的上輩都已離世;這是因為從我們墜落開始,幾乎所有世代的凌駕者都是死於黃昏族的獵殺。」
 
不知何時,薩根已經鋪好了一堆落葉。他坐在我的身旁,一雙極淺極魅的眼注視著樹林後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從側面可以看見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極了蝴蝶的翅膀。
 
「黃昏族渴求力量,他們貪圖力量之人的血,無論是魔族或凌駕者……黃昏狩獵者也會獵殺所有和黎明族接觸的那些──被黎明血族選中的人。」
 
「黎明族選中的人?」我脫口問道:「所以我是因為血統被黃昏族盯上,或者你們接觸我才會被獵殺?」
 
出於某種奇特的原因,薩根有些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有些人因追隨我們才成為獵殺目標,而妳是我們主動選擇保護的對象。」
 
「因為我的血會助長黃昏族的勢力嗎?」
 
「不,妳被選中的原因不僅於此……」薩根懊惱地瞅了我一眼,那表情令我想起在城堡甦醒的那天,當我質問他立下血之契約的目的是什麼時,他也是這樣閃爍其詞,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薩根是不是瞞著我什麼事?他們當中有些人對我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奇怪。
 
「先不說這個,回歸正題──在我們原本所屬的時空中,一個凌駕者家族所能持有的最重要資產,是一枚被我們稱之為『核心』的光柱。核心的形成是由每位古老家族內的已逝者,利用各自的修為一點一滴雕琢而成、具有獨立思考運作能力的智能產物,是凌駕者們藉以回溯先人知識並繼承藍圖的根源。」
 
一段殘留一簇葉片的樹枝掉落,薩根在枝葉落到頭上前便抬手截住了它。他的動作悠哉而自然,拎著的那截樹枝就像是受到風阻而徐徐飄落般;他的舉止一點也不影響畫面的協調,整個人就這麼無比和諧地融入了背景,看得我好生羨慕。
 
「然而,除了諾德拉,其餘四人都是依靠諾德拉家族的交通工具前來,這四人在原先所屬的世界中不過是各自家族的旁支,因此他們都沒有攜帶核心的權限。」薩根把夾在指間悠悠轉動的樹枝戳到地上,在周圍的草地上勾勒出一個大圓。「唯一持有核心的諾德拉家族迫降始祖──薩雷德維斯,在此立下了一枚光柱,周圍便自動形成『聖地』。在聖地之內,凌駕者幾乎無所不能,我們創造一切──這座島嶼與其上所有物皆受核心監控、應運而生,而這座古堡本身就是薩雷德維斯的作品;繼他之後,則是父親、我的兄長和我,我們三人負責調動古堡內部的格局。」
 
又一次,我留意到先前屢次提及的疑問。薩里耶利說過他有兩個兒子,而我卻只見到薩根一人。回想初遇薩根那晚遭遇的未知攻擊、以及在圖書館布下相同手法襲擊我的熟悉人影,想起在餐廳裡因回憶而甦醒的那個夜晚;當我說出自己被攻擊時,薩根馬上聯想到一個名字,他說薩里耶利施加在我身上的保護之術已然失效,薩爾貢和黃昏一族已經開始行動……「薩爾貢」該不會就是薩里耶利的長子、薩根的兄長吧?
 
是不是?
 
像是感應到我的想法,薩根有些沉痛地看了我一眼,但他的解說卻毫無改變話題的跡象。「黎明族由始至終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回家。我們希望自己的血脈回歸原本所屬的世界扎根,因為非自願落地的凌駕者待在這個時空的時間愈久,對這個時空的干預就愈強大。」
 
「干預?我以為你們已經極力避世了。」話一說完,我才驚覺現下正有一位很明顯是凌駕者、美到足以在服裝界掀起繆思風暴的斯塔薇恩在兼職服裝模特兒;而另一位明明也是凌駕者的艾裘莉,天天叼著不知打哪生出來的合約繞著身為演員卻是黃昏一族的亞里德打轉,強迫他走上各式各樣的國際舞臺……瞬間,我明白了薩根因何如此顧慮。
 
凌駕者對世界的影響力,是相當絕對的。
 
「這世界對我們而言是凌駕者所屬時空的『過去』,凌駕者──則是人類超進化後的其中一個未來。光柱本身所蘊含的知識,是最有可能協助我們找出回家方法的唯一希望,待到回去之時,這裡的一切都將納入光柱的藍圖,並於凌駕者的故鄉裡重現。」
 
「你剛說只要在這裡就幾乎無所不能,那上次在外頭用來開啟通道的嗜血機具是什麼?為什麼得付出那樣的代價,而不是研發更好的東西當交通工具?」
 
「那是凌駕者科技的一部分,我們總是使用自己的血操縱特異金屬作為武器。凌駕者的血蘊藏無限潛能,但只有一種金屬能和我們的本質徹底結合。」薩根忽然轉了轉脖子,在我還沒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之前,他已經砰的一聲呈大字狀躺倒,模樣和我剛進來時如出一轍。
 
「妳所見過的那個,正是用這種金屬打造的其中一樣武器,不同用途的還有很多種,用來實現許多逆天的、可被稱之為魔法的效果。至於交通工具,很無奈我們目前還處於原型階段,暫時派不上用場。我上一次過問的時候,他們正在加載會讓測試時間無限延長的特殊裝具。」
 
「啊……」我忽然很想去研發室看看那所謂「會讓測試時間無限延長的特殊裝具」是些什麼玩意了。
 
「現在回到先前畫中空間的相關問題。這些畫中世界是我們操縱精神結合核心技術創造出來的地區,對這座古堡而言,畫中世界是只有權柄之人方可進入的場域,這些地區和畫作本身有時毫無關聯。像妳在這幅畫前看到的那三人之所以不會出現在這片風景中,便是因為這地方只模仿了那幅畫作的景色。」
 
「我好像懂了,就像水彩條上的印刷色和實際商品的不同吧?」
 
雖然薩根閉著眼睛,我卻能感覺到他在注視著我,這次一共靜默了七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妳的概念不能說錯,但怎麼聽著總覺得怪怪地……」
 
我舉手補充答案。「那──產品示意圖和實物的不同?小說封題和故事內文的主題延伸性?」
 
「……反正我在創造仿畫情境之前,不一定會去考究畫作描繪的真實依據,而每個場域最低限度的大小往往超越畫布所能記實的一切。」聲線有點發顫,好像正在努力地憋笑。
 真是的,我的比喻歪七扭八到讓你覺得好笑?
 
「你的意思是,這片風景可以一直延伸下去?」我有些驚愕,因為就我所晃過的古堡區域,光是每條走廊就有五件以上或隱或現的繪畫作品──有的在天花板上,有的在銅鎖中央,更有的從一座大廳延伸到後方的拱廊石柱直至地面,更別說聽聞還有專門掛畫的長廊。如果每個畫作皆是如此,這座古堡的裡世界總合恐怕比我們星球上的表面積加起來還要巨大。
 
「當然,在這島上畫的每一幅畫,都會通往一個新闢的天地,必要之時還可以將它們彼此連接形成古堡內部的回路與通道。」薩根有一度幾乎露出笑容,似乎想起什麼愉快的回憶,「妳只要順著這片森林往下走,走到名畫所能看見最遠的盡頭,景物就會逐漸多過畫中所繪,每個場域都比畫布描繪最遠視界大上至少十倍……」
 
「所以這個地方是真的?連日夜、湖水、晨霧這些都是真的?」我方才到這裡時,自己的世界可是夜晚,而這裡卻是白晝。
 
「妳可以把這裡視作一個生態模擬的場域,所有景物都是真的,但這些場域只受核心分別設定的規則走,每件作品涵蓋的時間定律都不同,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改變造物的成形速度。」
 
哇,這不就等同於時光機了嗎?我當下決定把口袋裡手帕包著的那堆,早上到植物園散步蒐集起來的種籽拿去灑一灑,也許會開出一片稀疏的蒔蘿或密密麻麻的茴香呢!
 
「至於為何現在正好和原畫一樣是清晨,我想……這是一個註定的緣分。」正說著,薩根忽然睜眼,一把揪住正要開跑的我。「雖然很想讓妳看看正午和日落時分,但這次叫妳回來的目的並不在此,是時候離開了。」
 
「什麼嘛,我正準備開始探險的說。」我一面抱怨一面任由他藉拉力起身。薩根一甩長度過臀的毛邊外套,落葉立刻窣窣抖落。
 
「想種什麼東西,下次給妳介紹一個更好的地方。以後,會有許多機會的。」輕柔的目光掠過我的臉龐,銀髮青年邁向前方。我被他領著走了兩步,森林的影子向後退縮至消失,變回來時的房間。
 
「現在,該進入正題了。先深吸一口氣,然後什麼都不要想。」
 
「啊?」
 
在靜靜流動的光脈和壁畫餘韻襯托下,若不是室內相當昏暗,我很可能忽略了領導者魅色瞳中淺淺流動的金色光芒;當我瞧見他等待的神情中隱含詢問的目光,立刻不自覺地渾身僵硬。
 
「唉,你這樣我無法專心啦。」有點呼吸困難,我半帶賭氣地甩開他的手,蓋住自己的眼睛,才好不容易完成深呼吸這樣簡單的動作準備。當然,我耳朵也沒漏聽那聲令人窘迫的輕笑。
 
咦,為什麼那種草木的清新香氣還在?閉上雙眼的我感覺猶如置身野外,讓我更加放鬆地呼吸。而我剛剛吸足了氣,就感到左腕到掌心之間先是一陣熱燙,然後身體裡爆出了一團熱氣。
 
熱氣開始往全身擴散,當熱氣擴散到頭部時突然向外分離出去,一下子從舒適的溫熱中轉變成讓人頭疼欲裂的冰冷,疼得我不禁摁住額頭。
 
暈頭轉向間,我彷彿見到一名少女的影像一閃而過。
 
那是個肌膚白裡透紅、身材勻稱美麗的異國少女。她穿著白色睡袍,一頭玫瑰淡金的長髮披在肩膊,精緻的粉臉上是一雙水藍色明眸;瞳孔並不特別大,但卻十分明亮。
 
當頭疼停止,我睜開眼,才發現那名少女並非幻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美得好似一尊雕像。就算我是女生,也會忍不住呆呆望著她,捨不得把目光移開。
 
但她的臉上卻毫無笑容,尤其那雙冷漠裡透著高傲的眼神,我不僅感到似曾相識,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她的臉像個娃娃,卻有著女神般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她身上散發著類似凌駕者的光芒,也像凌駕者一般矜貴優雅,然而我從這個靛麗少女身上卻感覺不到生命氣息;她的存在就像一個立體虛幻的投影,身體甚至還有點透明。
 
「這是什麼?」
 
薩根淡淡看著我,反問道:「妳覺得她是什麼?」
 
「她是──」我的話語隨著薩根的動作消失在唇邊。當我注意到他靠近少女,還牽起那名少女的葇荑時,心底莫名地一動;但薩根只是盯著我,將她慢慢牽引向我,引導我們互相接觸。
 
少女帶著溫熱氣息的臉龐貼近我,柔如花瓣的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霎那間,概念一閃而過,我詫異望著虛影般的少女頃刻間變得有如實體。雖然被她碰到的時候感覺麻麻的,好似帶著電流,但從我的目光看過去,她的形影已經和常人無異。
 
「她是我──」我看著睡袍少女搖搖晃晃地後退,睜著一雙機靈的眼四下張望,她瞧了瞧薩根,接著便旋身繞著我飄移起來。少女裸露的雙腳離開地面,白色身影圈著我幽幽轉動,白皙的手還一次次穿過我的肩頭和上臂……
 
「她是我的心靈投影?」
 
「沒錯,她正是妳身為黎明巫女的形象。」薩根沒去留意投影,而是注意著我這邊的舉動。「每一代巫女都有不同的名字,從覺醒的那天起,妳將不僅是預言師寒炎婷,也是黎明巫女似晨──似晨Doris。」
 
「覺醒之後才是啊。」我有點小失望。
 
「現在也是,只不過在尚未覺醒的狀態下,妳無法透過我們之間的契約印記召喚似晨,也無法直接變成似晨的模樣。」
 
「印記,是這一帶我偶爾會感覺熱熱的那個隱形圖騰嗎?」我頭一閃,避開似晨近在咫尺的絕麗容顏,舉起左腕。雖然剛剛吸氣時有感覺到薩根畫下的契約在發熱,但睜開眼時手上什麼都沒浮現。
 
「妳看不見契約的痕跡?」薩根露出訝異的神色。「從我的角度看,它從立下的那一刻起就清晰可見。」
 
我驚惶了。「我看不見,從那晚之後就一直是看不見的。」見他若有所思,我慌忙問道:「看不見,這很糟糕嗎?」
 
「也不是那麼嚴重,只是看不見印記的話,便無法確定契約對妳的效力如何。」
 
「意思是我想落跑你也困不住我嗎……」
 
「看不見不等於不存在。妳的情況比較特殊,有些東西目前無法直見。」薩根的神情似笑非笑。「而且以妳目前未覺醒的狀態──隨便哪個有心人,手一伸就能把妳掠走了。」
 
「我才沒那麼嬌弱。」我咕噥著抗議。
 
薩根戲謔地看著我,故意用懷疑的眼神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是我要質疑,但妳看起來只有小朋友的能耐。」
 
啊,我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會破壞形象的,我的嘴角抽動著。這時,似晨卻忽然抱住了我。
 
就像是純能量幻化而成的天使般,似晨的身子全無重量,貼著我的感覺包容而溫暖;雖然她身上的電流讓我渾身麻痺到近乎刺痛,卻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她身上的熱氣導入我的體內,令我整張臉紅得通透。
 
我忽然明瞭她所給予我的究竟是種怎樣的感受。
 
那是一種名為「戀愛」的情感,真實而絕對地,這個心靈投影身上帶著強烈到幾近熊熊燃燒的愛意,她把這股我平常極力不去感覺的能量強行灌注在我的心扉,讓我一時間心亂如麻。
 
心靈投射呈現的應該是我的心靈狀態啊,我以為她會一直像剛現身時那樣冷冰冰的,但她現在的神情簡直醉到快要融化;她似看非看地對著我笑,轉向薩根的時候臉上還現出了可疑的紅暈,甚至發出輕細的呢喃聲響。
 
耳根子一陣灼熱。我忽然發現,所有我以為已經控制得很完美的情感,全都在似晨身上毫無保留地顯現出來;似晨的情感真摯直白,在她身上是藏不住祕密的。
 
似晨曝光的正是我內心真正的想法。雖然她的神態不像在看人,也不像能看見任何人,但她靠近我的樣子,好像我們生下來就是密不可分的雙胞胎般,互相依戀著對方。
 
「哇,這次的黎明巫女,比之前任何一位都美呢。」
 
一條影子突然閃進房內,海芭夏的黑影把我給嚇了一跳。隨著心彷彿漏掉一拍,視野裡居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只見三百六十度的畫面「叮」地躍入眼底,一點死角也無;就像腦袋後方多了雙眼睛似地,我頓時失去了方向感,眼前天旋地轉。驚嚇過度的我連聲音也失去了,只能兩眼發直、雙眼失焦地茫然瞪視前方。
 
「意志再如何聖潔,只要她還是魔族,墮落就是遲早的事。」這聲輕蔑的低語似乎來自始終面色陰沉的西爾法。西爾法像一尊惡魔石像似地釘在門口後方的牆壁,真不曉得其他人怎麼有膽繞過他進門。
 
好一會,視野範圍又是一陣翻轉,接著一張臉孔放大到遮住整個畫面,我才驀然發現自己正看著似晨,同時也正以似晨的角度看著自己。我的容貌比起似晨幼稚得多,而似晨甚至比我高出快一顆頭;她和薩根之間不到十公分的差距,讓我覺得自己更加渺小。
 
接著,似晨的視訊斷開連結。透過自己的視野,我看見了剛進門的克戮克,他正用色迷迷的神情盯著相擁的我們。看到他的討打樣,我心中不禁一股無名火起,但當這分心情投映到似晨身上,似晨卻是一臉不安地四下張望一下,接著居然一溜煙藏到了薩根的身後。
 
「是呢,比起梓黧那妖女──」不知何時倚回門邊的埃薩克話才說到一半,就硬生生地住了口。
 
是錯覺吧?我好像看到在埃薩克說出那個名字的瞬間,薩根面部扭曲了一下,接著便罩上了層冰霜。他冷冷瞥了眼埃薩克,那是動了殺意的眼神,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足以令人膽寒。
 
場內氣氛頓時僵化,我看著不知何時聚集在房內的眾人,有點不知所措。似晨怯怯地飄在我和領導者中央,慢慢地一點一滴地退回了我的身邊,她和我面朝同一方向,都在注意薩根的情況。
 
似晨周身的氣場很溫暖,凌駕者們身上依然散發著朦朧的光暈,然而房內的溫度卻變得異常寒冷。我離薩根最近,所以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這股冷意是從一向氣質淡漠的薩根身上發散的。
 
心底驀名地一動,瀰漫在整個空間的殺意忽而化為一股深刻的憂傷,絲絲縷縷刺進心口。這不是我的情緒……莫非,是薩根的?他在悲傷嗎?他為什麼……忽然這麼悲傷?他跟那個叫梓黧的女孩,究竟是什麼關係?
 
從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只能看見銀髮青年那張冷峻的側臉。就在我注視他的同時,他緩緩轉頭,眼中有著碎裂的冰痕,那樣的眼神令我沒來由地感到萬分心痛。
 
我定立原地,完全無法動彈,但我的心靈投射──那天真率直的似晨,她毫不猶豫地靠近了薩根,舉起變得透明的雙手,合掌,將薩根的雙手合在掌心間,彷彿想給予他溫暖。
 
而薩根,他第一次正眼看著似晨,他看著她,直到心痛的感覺慢慢平復後,他才轉而看著我。感受到那分痛楚所帶來的麻木也跟著消弭,我才終於確定他沒事了。
 
『妳總能讓我不再那麼痛呢,也許我──』
 
一道燒灼般的視線直直穿過我倆。我一昂首,驚見克戮克帶著怒意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殺掉某人──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何他看起來如此生氣?
 
薩根到底瞞著我什麼事?他們當中有些人的立場,從一開始就顯得很奇怪。
 
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絕不會愚蠢到還去招惹人家。可也許正因他不是普通人,也許是他愛挖人痛處的個性使然,克戮克竟然在大家沉默之時輕描淡寫地飄了句令氣氛為之緊繃的話。
 
「哦?看來我們的領導者大人與前任預言師有不可告人的過節呢!」
 
這番話即使遲鈍如我一聽也知道他這次是有點踰矩了。薩根望向站在最後面的克戮克,神情微凜;克戮克卻挑釁似地睥睨著他,完全不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裡。
 
「你又何必再說呢?」斯塔薇恩柔美的面容顯出一絲憂傷。
 
在場的新人們如蘇佩拉、亞里德、艾裘莉,均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而海芭夏和拉特斯卻像正在回憶什麼,一直若有所思。
 
薩根和克戮克兩人此刻互相瞪著對方,誰都沒有要先移開視線的意思。西爾法冷笑一聲,率先穿過埃薩克身邊離去。而我看看在場的眾人,深知再在此處待下去不會得到任何進展,於是出聲打破僵局道:「既然這裡已經沒我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薩根終究還是先移開視線,伸手拉住了我,對面的克戮克則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妳不知道回去的路。」
 
似晨原本變得有些鬱鬱寡歡的神情展露秀美的笑顏,身影走入空氣中消失,我的胸中突然多了股前所未有的溫暖。
 
「大不了摸著一邊牆走,再靠我超強的直覺力,總會走到的吧。」
 
「什麼話,當這裡是迷宮?」薩根啼笑皆非。「要我說房間在離這裡很遠的樓層,妳打算怎麼辦?」
 
說真的,我還真沒想過這種問題。
 
「不如讓我帶妳回去?」克戮克暗瞳直勾勾地盯著我,笑得不懷好意,完全沒打算徵詢任何人意見便擅自開始移動。
 
「我帶她回去。」沒等我作任何表示,蘇佩拉已比克戮克搶先一步到達我身旁,艾裘莉跟著截斷他的道路,一個箭步跟進身邊;薩根朝兩人一頷首,她們便半強迫地挾著我走向出口。
 
啥,原來大家都知道我房間在哪嗎?這樣不好吧。我瞥了眼克戮克,發現他一臉哀怨地看著蘇佩拉和艾裘莉,卻被她們完全無視,忽然覺得有些想笑。但令我吃驚的是,我還沒來得及藏住笑意,克戮克的視線已經唰地掃射過來。
 
好可怕……他的觀察力怎麼這麼敏銳?
 
克戮克彷彿直視到我的內心,露出會意的深深酒窩。『妳希望是我嗎?沒關係,我懂的!』
 
受驚嚇的抖顫瞬間消逝無蹤,我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扁人的衝動,瞪著奸笑中的他,十分咬牙切齒地。
 
『你‧去‧死‧吧!自我感覺良好的混蛋!』
 
克戮克的笑容擴大,帶著勝利式的得意。
 
靠,他真的聽得到!他果然聽得到!怎麼有人可以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見我一臉怒火中燒,他笑得更加欠扁了。
 
「看來,我也不是全無機會。」他轉頭對著我已看不清的那個方向,慢條斯理道。
 
 
出門後,蘇佩拉領著我左彎右拐到處鑽,我則試著想記住那似乎隱含定律的路線。
 
右轉、直走、左轉、直走、左轉、右轉、直走、右轉、左轉、右轉、直走……
 
「他真的很喜歡妳呢。」
 
在我們快要到達房間所在的那條走廊前,一直保持著沉默的雙人組之一蘇佩拉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誰?」我心裡其實已經有個底,但還是反問她。
 
「那個克戮克啊!」艾裘莉回答。
 
「是嗎。」
 
「他的視線根本離不開妳!」蘇佩拉嘆氣。
 
「太突然了,如果那樣也能叫喜歡,我不如去面壁。」
 
「話不要說得太絕。」
 
「只要不是瞎了,誰都看得出來他對妳很感興趣。妳該認真看待這件事的。」艾裘莉突然間壓低了音量,「考慮清楚,儘快給他答覆吧──雖然他可能在意妳的想法而不在乎妳的回答。這種厚臉皮的人,不好應付呢。」
 
「喔。」這已經是第二次有人提醒我要注意克戮克了!表面上不想在意,但也由不得我不開始留心。雖然我早就發現那傢伙一開始對我的態度就顯得過於親熱,卻不認為會有她們說的這般嚴重。
 
橙黃色的秀髮掃過我的鼻尖,飄來一陣淡淡的果香,蘇佩拉身上的甜香令我聯想到蜂蜜加上金桔檸檬……我話鋒一轉,「對了,凌駕者都不用進食的嗎?我好像從未聽過你們提早餐晚餐什麼的。」
 
「咦,薩根沒告訴妳嗎?」蘇佩拉很驚訝,「我們只要待在這裡就不大需要吃東西,除非在外界受到重傷之類過度損耗時,一時開不了通道回這個聖地。吃東西對我們而言單純只有治療、娛樂或儀式的用途。」
 
「偷偷告訴妳,只要一名在這個世界上持有聖地的凌駕者,就能創造妳想像所及的一切。」艾裘莉擠擠眼像在暗示什麼,可惜我忙於消化關於聖地的資訊,沒空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涵。
 
「也包括想像不及的一切。」蘇佩拉無奈補充。
 
三人一同來到走廊和餐廳之間的入口,蘇佩拉和艾裘莉與我道別後,便留我一人獨自走回房間。
 
和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時的感受不同,長長的甬道一下子就來到盡頭。
 
在我拉開門板的同時,心中閃過一句感嘆。
 
「房間在不同樓層」果然只是愚弄的假設,走了半天,這麼長的距離居然還是一樓的範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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