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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河流彎彎/胡也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1.12　　天氣: 　心情:

文/胡也

　　那些在變動的時空中片刻凝止的身影，都像個智者，懵懂如我，忍不住好奇窺探；
　　在他們平靜的表面之下，是不是也騷動洶湧、不可觸探？
　　一如平靜的河水底部蓄積著浩大的能量，一向不善表露，習慣潛藏……

這一年沿河邊騎單車，才明白書上說的「窮迴溪」，那迴字的曲折、窮字的漫長。

上路的時候，總有風吹來，吹來河邊青草潮濕苦澀的氣味，迢迢步道自腳下蜿蜒展開，往看不見的盡頭迆邐而去。
路的起點是一頁新翻閱的章節，我的心眼也還是新的，
那壓在胸腔下隨呼吸悄悄起伏的，是我不足為外人道的歡愉，隨風拂面而來，漸漸膨脹而輕盈。

天光明亮時，平靜無波的河面閃動粼粼金光，面對激切跳動的光點，雙眼往往無法久視，視線漸趨迷濛。
天色晦暗時，風多情撩撥河面，水流的波紋，如唱盤上的音軌迴環往復，有話說不盡似的，一直流流流不停。

繞過一截彎彎的河道，一段上坡路出現了，必須微弓背，雙腳使力，同時切換車速的轉盤，才能朝陡坡挺進。
數公里過去，迴轉的車輪迅速輾過柏油路面，一圈又一圈，鏈條摩擦齒輪與風，啦啦啦啦啦，一路像為我唱歌打氣。
還聽見自己的喘息忽被風吃掉，忽又劇烈擦過鼻腔。包裹在長袖衣褲裡的身體已微微發熱，皮膚癢癢的，
毛孔正啵啵啵吐出氣泡似的，在我平靜的外表下，蠢動著既難受又亢奮的知覺。

假日午後，河邊車多人多貓狗多，家人朋友烤肉野餐慢跑放風箏。
攝影愛好者立腳架於裸露的岩石，靜待夜色驅走白晝，捕捉燈光與水光交相輝映的迷離光影。
也有遙控飛機迷，據地操作比劃，打開專業工具箱，神情專注地解下機翼螺旋槳，又擦又敲；
技術高明的，能讓機身在空中翻轉，蒼茫之中高高的一抹圓弧線拉起了兩側嘴角，表情很得意。
草坪上到處是飛奔的寵物犬，兩隻耳朵興奮拍撫風的面頰，偶爾也由主人牽引著悠閒漫步，
甚至安坐在主人費力踩踏的單車籃筐裡，不費力地迎風遊逛，一時激起正費力踩踏單車的我無窮的欣羨。

人語風聲輪番掠過我的耳朵，我持續從一座座橋梁與高架道路下緩緩穿越。
紅黃白綠各色大橋跨過曲折的河道，切割天空，重新註解了河濱的地景；
橋上匆匆流經的車潮不斷拍打路面發出震動的聲響，響聲迴盪在鳥語和風之中，打碎了自然的寧靜，
卻意外調和出一個鋼筋水泥與野草閒花並置、科技與荒野共存的詭譎的時空，十分超現實。
若是四月天，道旁苦楝開花了，隨風飄散的花瓣如一場紫色的雨霧，在陰涼的天候裡，淡淡落著，
待走近一看，彷彿又靜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想讓你看清楚，如此更像是置身在不真實的夢境了。

隨河流迂迂曲曲流過球場，我聽見空氣中鼓動著網球拍撞擊球體，一顆兩顆三顆球落地反彈的回聲；
還有金屬球棒擊中棒球鏗鏗鏘鏘，相較之下，球員擊掌吆喝的吶喊聲遂成了渾厚的低音貝斯。
十幾公里過去了，我的腰背臀骨漸覺僵直，小腿肌微微脹痛，喝水的慾望牽動了剎車線，
下車解渴後稍稍活動肩頸，伸展雙臂如樹木屈曲的枝幹向天空舒張，感受風的擁抱如天地的接納。
運動後心裡空茫一如眼前所望見的空茫的河面，
河水悠悠，它彷彿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直流流流，流向我看不見的海角盡頭。

河流弓著身體，輕輕悄悄地流過機場。遠遠地我總能看見飛機起降時優美的弧線，並聽見隆隆的乍然巨響。
某次一架客機近距離滑過頭頂，我倏地仰頭張望，一股強大氣流洶洶掃過已愕然定格的眼耳唇鼻，
龐然黑影欺身而來的壓迫感與恐懼感，瞬間混雜成一股奇異的興奮感，頓時我忘了腰背的不適，忘了長途騎車的艱難，
整副身心都被那欺近臉面一時令我失去所有言語的震撼所包圍。
也曾在飛機降落時自窗口俯瞰地面河濱，地上有一條曲折蜿蜒的銀白色長蛇，幽幽散發迷濛的光芒。
幅員遼闊的河面一時收攝在雙眼的方寸之間，坐在飛機上凌駕一切的我突然覺得非常渺小，
俯視並未帶來奇偉的幻覺，從高處見識天地無邊，反而對鏡出人身卑微。

河流再度以蜷曲的弧度切開一塊平坦的腹地，是一處渡船的碼頭，原本稍嫌侷促的河岸頓時開闊，風總在這裡撒野張狂。
我想起老父親曾說過，當年這河段的水流往岸邊漫漶，淹沒馬路房屋，流進軍用基地的往事；
青春正盛的他和幾個同袍一起作興捉魚，在宿舍外突然形成的水澤裡又叫又笑。
想起老父那回口說往事，眼望著岸邊高高築起的堤防，滿臉無法置信的神情；
強風吹颳他稀疏的白髮，被風逼仄的雙目凝視如貓眼，意味深長，充滿了我所不知道的思慮。
高高的堤防外是倒映著天光雲影的玻璃帷幕大樓，面對落在玻璃鏡像裡的幻影，
老父的雙唇遲遲無法合攏，驚嘆後，只剩漫長的空白與沉默。

河流接著往右畫出一個曲線，有白鷺鷥斂翅在沙洲上踽踽獨行，像手背於身後凝神沈思的智者。
不遠處岸邊幾個垂釣的中年男子，嘴裡叼著菸，坐在消波塊上如如不動。
風大的時候，還曾見麻雀長久立在一株小草尖梢，身體隨風款擺；
驀然我想起電影中持劍立在竹林梢頭的俠客，彷彿那氣概穿破了銀幕，翩然來到眼前河邊；
靜靜立在搖動的風中，凝視波動河面的麻雀，正癡癡望著遠方的什麼呢？
沿岸是光禿的裸石，兩三棵柳樹低垂眉眼，以及高架快速道路上波動的車流。
或者這其實只是一種遊戲？是小鳥和大風玩的一場抗衡賽？
當牠突然掠過草叢低低飛走了，那飛逝的身影彷彿仍在竊笑，笑我才是一個癡者。

那些在變動的時空中片刻凝止的身影，都像個智者，懵懂如我，忍不住好奇窺探；
在他們平靜的表面之下，是不是也騷動洶湧、不可觸探？
一如平靜的河水底部蓄積著浩大的能量，一向不善表露，習慣潛藏。

靜水流深，有時候我將單車停在岸邊，坐在圍欄上看河水遲遲地流，流，
無論河岸上人事如何快速更迭，它依舊維持一貫的速度，徐徐地流，流，流。
感覺到一種緩慢，接近靜止的節奏，持續在時間的河裡穩定地前進，反而具有穿透的力量，能洞穿事物的表面，到達核心。
河流它似乎什麼也沒有說，卻引得老父親在這條河上沉默良久，使來到它面前的野鳥、攝影者、垂釣的人與我
都要停下來良久的凝望，河流從來也沒有說些什麼，但是面對這條河，使許多的生命都沉默。

也許我們太愚騃，總是聽不明白那潛藏的玄機，終於讓河水匆匆沖走了光陰，將黑髮淘洗泛白。

河道繼續往左前方綿延而去，經過一片低矮的紅樹林，河岸步道寬度迫窄，行經此處必須減速，假日經常壅塞。
常見幾個頑皮的孩子奮力踩踏，競速玩耍，打亂了其他騎士們行進的節奏，惹得幾對父母在後頭不安地喊叫。
騎到這河段，我的腰臀已如石化般麻木僵硬，膝蓋關於痛感的表達漸漸由含蓄委婉轉而劇烈直白。
都怪自己剛開始騎車的時候，流連河岸風光太縱情，騎得過遠了，傷及膝蓋韌帶。
我恐怕以後再也不能騎車，連忙找中醫拔罐針灸。當醫師問我，為什麼要騎那麼遠呢？我想也沒想便脫口回答，漂亮啊！
善解人意又有條理的女醫師，推了推銀邊眼鏡笑著幫我把話說完：河邊的風景很漂亮啊。

真希望我能擁抱河濱的美。

每次從河邊騎車回來，腦海裡盡是那風吹草低的恬靜，那流水瑩瑩閃動的慧黠波光，心裡惦記著哪天還要趕快再去。
若遇上落雨的假日，便異常懊惱，窩在斗室裡不情願地翻書，斜覷窗外陰沉的天空，非常怨懟。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情，有時甚至感受到河流正殷切召喚，垂落於河畔的柳葉，四處頷啄的鴿群水鳥，依稀都到我眼前來，
像一首難解的詩，充滿了神祕的美麗，就逗引我癡心親近，一讀再讀，妄想能悟得其中真意。

河流接續迴旋盤曲，一路經過賽馬場、波斯菊花田，以及紅色大拱橋，終於流向出海口。
河面突然變得疏朗開闊，還有帶狀的沙洲淤積，坐在長堤盡頭看夕陽落在河面上，餘暉中我和單車都顯得疲乏困倦。
這裡總是聚集太多的人潮，哄鬧著各種說話的聲音、街頭表演的樂音，幾乎就要掩去潮水的聲浪；
一直到天色暗下來，獨自坐在僻靜的角落，看見對岸的燈光一點一點亮起來，才聽見潮水自我腳下一陣一陣捲上來，
沙沙沙—─沙沙沙—─，彷彿說了些什麼，若有似無的。
可惜一路騎過數十公里的我早已憊懶乏力，尚且苦惱著漫長的回程路將會如何周折辛苦，
氣力耗盡，加上擔憂，便再也無能聽明白，這河流究竟對我說了什麼。

●2014/11/1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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