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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辦事員/薛仁明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1.13  天氣:  心情:


文/薛仁明


  目光遠大的「辦事員」,在過去一段很長的時間裡,其實,台灣處處都有。
  他們的角色多有不同,但是,他們都同樣踏實、同樣低調,同樣默默地做好所有的本分之事……


古來名相,人多道「管、蕭」。
相較起來,「管」好說,管仲一生,大開大闔、跌宕起伏,不僅故事精采,爭議也大,能談論的,可多著呢!
至於「蕭」,卻不好說,也似乎沒啥可說;太史公道蕭何早年,「錄錄(同碌碌)未有奇節」,擔任漢相,也只是「謹守管籥」。
如此之人,怎麼看,都平淡乏味,無趣得很。然而,恰恰因他「錄錄未有奇節」,也恰恰因他「謹守管籥」,
我倒覺得,在今日這時代裡,卻是該好好地說他一說。

為什麼?

我讀《史記‧蕭相國世家》,偶爾,無來由地,會想起王寶釧。京戲演王寶釧,是齣極好看的骨子老戲,
這齣戲從起始的〈彩樓配〉、〈三擊掌〉、〈平貴別窯〉,幾折下來,夫妻才剛新婚,便要分離,
在難分難捨之際,即使性烈如寶釧,也必要淚如雨下的。而後,淚水未乾,物換星移,倏地十八年,
薛平貴便從西涼國回返長安,於是,有〈武家坡〉的夫妻重逢,又有〈大登殿〉的大團圓。這幾折戲,折折好看,但說來可怪,
一整齣大戲,演著十八年前,又演著十八年後,獨獨王寶釧苦守寒窯的那十八年,卻是一點兒戲也沒有。

苦守寒窯十八年,那是王寶釧一生最具分量的所在,但是,這樣的分量,很難有戲。
世間最有分量的東西,常常是古人所說的「蕩蕩無以名之」,常常是最平常、最沒戲劇性,也最沒啥可說的。
真要說,這十八年裡,無非是王寶釧用盡了薛平貴所留下的區區「十擔乾柴,八斗老米」,
然後在左鄰右舍間,幫人縫縫補補,勉強餬口。除此之外,唯尋常度日,深居簡出,不時,就只是盼著、望著,等著、候著,
遠眺天際,日已落,月又升,一天天日落月升,一年年寒來暑往,連鏡子都少看的她,容顏已老,竟也都渾然不覺。

這就是王寶釧的分量。如此分量,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志氣清堅」四個字。
志氣清堅的她,寒窯十八年,除了日落月升、寒來暑往,簡直沒啥故事,其實也壓根不必有啥故事。
單單她這個人,單單她這份志氣,她那沒故事的故事,即使在舞台上無可表述,卻依舊可以熠熠生輝,令人懷想不盡!

同樣地,蕭何之所以為千古名相,其分量,也單單就四個字:忠勤恭謹。
忠勤恭謹的蕭何,打從劉邦自漢中北伐、直取關中之時,就既不待漢中,也沒去關中,
而是在大後方「留收巴蜀,填撫諭告,使給軍食」。之後,劉邦取得關中,開始與項羽爭天下;
又之後,劉邦取得天下,不時仍得出關平變,這麼多年下來,不論劉邦打天下、平天下,蕭何總在後方,總在關中,
總埋著頭默默做著「計戶口、轉漕給軍」的日常事務。
蕭何做的,說穿了,不過就是一些最平常、最沒戲劇性,也最沒啥可說的事兒。
可就這麼一天天日落月升,一年年寒來暑往,從此之後,劉邦在前線要人,蕭何給人,劉邦在前線要糧,蕭何給糧。
只要蕭何在,後方就一片晏然,只要蕭何在,劉邦就要啥有啥,只要蕭何在,劉邦就完完全全,沒有後顧之憂。

正因如此,即使楚漢相爭多年,劉邦每每「失軍亡眾」,兵敗山倒,卻總能敗而不亡、倒而不垮。
明明才輸得一塌糊塗,不多久,隨即又兵精糧足、陣仗堂堂。正因如此,楚漢久經對峙,最後主動求和,
決定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的,卻非劉邦,而是那百戰百勝的項羽。箇中原因,當然是項羽的後勤支援出了大問題,
鏖戰數年之後,項羽要人少人,要糧缺糧,早就無以為繼了。
項羽的窘境,說白了,就在於他的大後方,恰恰缺少了一個蕭何這樣的角色。

蕭何這樣的角色,雖說緊要,雖說關鍵,卻一點兒都不顯眼;稍不小心,就極容易輕忽他的分量。
後人讀史,談起漢初的「建國三傑」,總欣羨張良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也津津樂道韓信的「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克」,但對於蕭何的「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
卻多半匆匆讀過,壓根就無甚感覺。世人為了張良與韓信,儘可以爭辯不休;但對於蕭何,卻鮮能說啥道啥。
事實上,蕭何這種低調的角色,不止後人,早在劉邦當年,天下初定,才開始論功行封,就已備受輕忽了。

話說,劉邦雖看似無賴,卻是個不世出的英主,他一雙眼睛,可亮著呢!征戰多年,他比誰都清楚蕭何的分量。
於是,面對滿朝文武,他堅持「蕭何功最盛」,必定要大大封賞,可才剛提議,話沒說完、語未落定,便見底下一片譁然,
眾武將群起反彈,厲聲言道:蕭某從不「披堅執銳」,也毫無汗馬功勞,他「徒持文墨,議論不戰」,卻「反居臣等(之)上」,
憑啥?

在一片爭議聲中,只見當事者蕭老相國靜默如常、寂然似水,簡直不知他心中有啥波瀾。
後來,劉邦力排眾議,大封蕭相國,甚至還讓他位次第一,又賜以「劍履上殿,入朝不趨」的極度優禮,
即便如此,蕭老相國似乎也無甚欣喜,只是一逕地淡然,蒙著頭,忙進忙出,勤勤懇懇,
繼續做那些最平常、最沒戲劇性,也最沒啥可說的事兒。

一向吃得了苦、耐得了煩,幾乎是任勞任怨的蕭何,到了高祖臨終的前一年,卻忽然被劉邦給「械繫之」。
劉邦關他的真正原因,我們不得而知。若真要揣測,或許,是因為有所疑忌,也或許,是因為存心折抑,
更或許,是因為要讓惠帝順利接班而不得不進行的一項政治操作。但不管如何,即使忽地被「械繫之」,旋即又釋放出來,
蕭何自始至終,依舊是恭恭謹謹,堅守本分,恪遵為臣之道,完全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忠厚本色。

當年齊景公問政,孔子答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說白了,也不過是各安其位、各正性命罷了!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蕭何的忠勤恭謹,其實是把為臣之道給做到了最極致,也把臣子之位守到了最徹底。
君如天,臣如地,作為朝中最重要的大臣,一如大地般承載所有的艱辛與勞苦,蕭何低調,蕭何踏實,
蕭何默默地做好所有分內該做的事兒。一如《易經‧坤卦》的「厚德載物」,蕭何因為忠厚,承載得了一切,
遂成就了劉邦這種曠世難有的創業英主,更成就了兩漢四百年亮煌煌的大好江山。

蕭何這種踏實而低調的行事作風,總讓我想起北京友人黃明雨的一個詞兒:「辦事員」。
黃明雨是北京一家出版公司的老總,多年前,開辦了一所華德福學校,今年年初,又創立了辛莊師範,
以此基礎,明年打算再成立一所真正中國式的書院。這些年來,為了辛莊師範與來日的書院,也為了中國教育的出路,
更為了中國文化的重建,明雨僕僕風塵,於兩岸各地,四處參訪有道之人,發掘了不少被輕忽、被遮蔽的文化守成者。
而後,他又搭建了平台,設法讓這些守成者發聲,讓這些守成者在文化重建的時刻扮演更該有的角色。
至於他自己,則是一逕地低調,每回請來老師,不時可見他坐在台下,就和同學雜坐一塊地專注聽課。
每回來到台灣,除了拜訪請益,也多半就是聽課。單單年初以來,為了此事,他就已來台三趟。
這回暑日,他二度東來池上,在大坡池邊,和我談起近些年的所作所為,作了一個概括,言道,「我就是個辦事員!」

好一個「辦事員」!除了踏實、低調、不標榜之外,明雨更是個極有眼力的「辦事員」。
他本行出版,每見有分量的書籍,一剎時,眼睛就亮了起來。他有志於文化,每看到奇人異士,尤其有正知見的善知識,
更瞬間就炯然有神,那眼睛,可利著呢!同樣地,作為史上最了不起的「辦事員」,蕭何當年與沛公初入咸陽,
所有的將領都「爭走金帛財物之府」,人人皆欲分而有之,即使劉邦,也望著壯麗的宮闕而目眩神馳,
滿腦子只想「止宮休舍」,好好享受一番,這時,獨獨蕭何啥也不管、啥也不理,完全不把這些迷惑人的東西放在眼裡,
只是一心一意、二話不說,逕往丞相御史的衙署疾奔而去,遂將秦朝官府的律令圖書盡收而藏之。
他很清楚,不管來日爭天下,抑或治天下,這些律令圖書,都會派得上大用場。

蕭何凡事看得遠,因此,幾次劉邦潰敗,無暇下詔,蕭何也壓根沒收到命令,卻早已將數萬援兵送上前去。
也因此,楚漢相爭猶酣,正難分難解之際,蕭何卻在關中「為法令約束」,「立宗廟社稷」。
這看來是不急之務,卻一件件、一樁樁,都是百年大計、千秋大業。更因此,平日自奉儉樸,
「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高牆大院)」的蕭老相國,營造未央宮時,卻蓋得富麗堂皇、氣派非凡,
這一則是因「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二則也因蕭何想得極遠:
這種根基之事,不做則已,一旦做了,就得一步到位,豈能讓來者又東挑西嫌、缺這少那,再令「後世有以加也」?

這種目光遠大的「辦事員」,在過去一段很長的時間裡,其實,台灣處處都有。
他們可能是政府部會的決策官員,也可能是城鄉各地的公教人員,更可能是台灣民間各行各業的基層百姓,
除此之外,還有千門萬戶盡心盡力讓家人無後顧之憂、讓家人安穩信實的家庭主婦。
他們的角色多有不同,但是,他們都同樣踏實、同樣低調,同樣默默地做好所有的本分之事。
他們一向不貪掌聲、不慕虛名,也不求近利、不圖速效,他們習慣看事看得再遠一些。
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蕭何式的「曖曖內含光」。
認真說來,台灣的某些世代,尤其我這一輩人,其實都深深受惠於那許許多多「曖曖內含光」的「辦事員」。
認真說來,台灣這些年來媒體不斷瞎扯淡的所謂「台灣之光」,壓根都沒有這些「辦事員」來得光華內蘊。
可惜,台灣這二十年來,緣於民主化的政治氛圍,也緣於個人主義的自我意識,更緣於資本主義的誇大浮華,
那些「曖曖內含光」的「辦事員」慢慢變少了,也慢慢不受尊重了,甚至,還慢慢被汙名化了。

《史記‧蕭相國世家》的文末,太史公記載,蕭相國受封「酇侯」之後,後代子孫,曾四度因罪失侯,
但每次失侯,「天子輒復求何後,封續『酇侯』」。而在《史記》已然成書、太史公也去世之後,蕭何的後代依舊續封「酇侯」,
世世代代,始終不斷,竟一直延續到東漢末年。我想,從劉邦以降,歷來的漢家天子如此厚待蕭何這樣的「辦事員」,
無怪乎,漢朝能夠國祚綿長、氣脈深遠。
我又想,台灣社會如何對待那許許多多忠厚踏實的「辦事員」,是不是,也會決定整個台灣將來的形勢與氣運呢?



●2014/11/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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