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叛逆、流浪「紅樓夢」..-呆掉了的 Alice~✿│愛情公寓交友網站與聊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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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青春、叛逆、流浪「紅樓夢」..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1.18　　天氣: 　心情:

〈青春、叛逆、流浪「紅樓夢」的核心(上)〉

文/蔣勳

　　能夠回頭看自己的貪、嗔、癡，能夠知道自己有貪、有嗔、有癡，
　　能夠對自己的貪、嗔、癡哈哈一笑，也許就慢慢有修行的緣分吧……

【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 圖一：妙玉。)))

許多人不喜歡妙玉（圖一），林語堂對她特別有意見。語堂先生的看法大致可以了解，
妙玉是尼姑，雖然帶髮修行，畢竟是出家人，然而她似乎對人間一切都未斷念，也就是世俗常常嘲笑的「六根不淨」。

妙玉的戲，從41回喝茶的講究開始，她對鄉下貧窮老太婆劉姥姥的不屑，讓寶玉有意藉故說了一句「世法平等」。
妙玉的「六根不淨」，到寶玉過生日時更加明顯，她寫花柬賀卡，為寶玉祝壽，過度熱中，透露了她暗戀男子的幽微心事──，
讀者細心，都會窺探到妙玉內在情慾的熾熱偏執，美醜、貴賤、貧富，她處處放不下，也都有強烈的分別心。

語堂先生或許覺得她表裡不一，身在佛門，卻修行不徹底吧。
世俗本來就多有「尼姑思凡」的諷喻傳統，評斷妙玉，也容易沾沾自喜，落入這一思維的窠臼。

然而，嘲笑妙玉，似乎太容易了。《紅樓夢》的作者，小說一開始，在妙玉的判詞裡就說得如此明白：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要乾淨清潔，何曾乾淨清潔了？總說著「空」，未必能做到事事皆空。

這兩句話，作者是在嘲笑批判妙玉嗎？還是提醒讀者──我們，其實也都和妙玉沒有太大差別？

嘲笑別人「六根不淨」，很容易。但「六根不淨」，也可以回頭用來嘲笑調侃自己嗎？

我們眼睛，是不是也還想看好看的；我們的耳朵，也想聽好聽的。鼻子，要嗅聞香氣；嘴巴，要吃好吃的；
身體，渴望愛，渴望溫暖舒適。眼、耳、鼻、舌、身，我們的「六根」，是否也像妙玉一樣，也還有諸多放不下的眷戀？

大部分時候，我們口中說的，與行為做到的，會有距離。我們口口聲聲的潔淨、領悟，也大多與真實行為有很大落差。

語堂先生的幽默是很英式的，犀利，但不至於刻薄。但是《紅樓夢》的作者凝視人性，有佛家的悲憫。
他看到的，不是妙玉一人，而是微塵眾生。作者清楚，我們自己也在眾生中，對微塵眾生刻薄，也就是對自己刻薄。

受語堂先生影響，剛開始看《紅樓夢》，也容易鄙薄妙玉。但是多看幾次，自己年歲大了，看芸芸眾生，也看自己，
當然會發現「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樣的判詞，原來很容易在生活周遭見證。
喜歡鄙薄他人的，通常多半也一樣有缺點，甚至缺點很多，只是自己看不見，或不想看而已。

福音書說得好：你看見兄弟眼中有刺，怎麼看不見自己眼中有梁木。許多人都如此，厚己薄人。
作者看到妙玉的修行，「六根不淨」，但是他也看到，微塵眾生，大多也都一樣。

我們都還在修行的半途上，愛刻薄他人的，自覺修行很成功，完美無缺，日日嘲諷謾罵，或許恰好是修行最不徹底的人吧。

所以，妙玉好像是《紅樓夢》作者留給我們的一道修行的功課吧。
會不會，我們越無顧忌嘲笑妙玉，越無顧忌謾罵妙玉，就離修行的正道越來越遠了。

這幾年，很努力做妙玉的功課，通常會在要嘲笑他人之前低頭先嘲笑一下自己。

因此，對妙玉有許多感謝。

【成化五彩蓋鐘】

還是很喜歡看《紅樓夢》第41回，賈母帶著來作客的鄉下老太婆劉姥姥逛大觀園。
逛到櫳翠庵，妙玉迎接到東禪堂，奉茶給賈母，用的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小茶盤」，
盤子裡放一隻杯子，是「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

漆器源流很久，春秋戰國楚地就多漆器。雕漆始於唐代，明代極盛行，是用漆在木胎或金屬胎上一層一層覆疊，
工續多到百次以上，等厚漆乾透，再雕出層次複雜花樣。雕漆多「剔紅」，也有「剔黑」，
手法繁複，是工藝中精品。雕漆取其輕便特質，多做餐飲捧盒茶盤茶具。

海棠花型的小茶盤，雕漆成雲龍獻壽圖案，「剔紅」或「剔黑」的底色，凹窪處填入金彩。
妙玉出家修行，然而收藏著這樣輝煌細緻的茶盤，也透露了她官宦顯赫出身的家世吧。
雲龍獻壽，取其吉祥祝壽之意，也適合給賈母上了年紀的貴婦人用。妙玉出身官家，因為身體不好，屢治不好，
無奈進佛門修習，因此，她雖出了家，對世俗禮節應酬，處處還是有官宦世家背景的熟悉講究。

((( 圖二：明嘉靖雕漆盤。)))

北京故宮藏有明嘉靖時期雕漆填金菊花漆盤，不是海棠花型，約略讓我想見妙玉當年奉茶給賈母那一隻茶盤的華貴。（圖二）

妙玉奉茶，大家最注意的是那一隻「成窯的泥金五彩蓋鐘」。成化窯鬥彩，她用這樣昂貴稀罕的杯子奉茶給賈母，
作者還特別強調：其他眾人用的，只是一色「脫胎官窯填白蓋碗」。妙玉待客，是顯然細心做了分別。

成化窯五彩，是明代宣德、成化年間官窯精品。是先在胎底上描繪青花色，高溫燒造，釉上再用五彩裝飾，低溫二次燒造而成。
成化五彩，青花有文人的淡雅，又有皇室鬥彩豔麗的貴氣，加上泥金，更是璀璨耀目。
這是明代景德鎮御用陶瓷工藝登峰造極的產品，在當年就已經價值萬金。很難想像，妙玉是帶著這樣的珍品在修行。

茶奉上來，賈母看一眼茶色，說：我不喝「六安茶」。妙玉回答：知道，這是「老君眉」。
賈母又問：什麼水？妙玉說：舊年蠲的雨水。

兩人像高手過招，不講究喝茶的人，聽了也是一頭霧水。

賈母喝了一口，交給劉姥姥，要她嘗一嘗，劉姥姥一口喝光，跟賈母說：好是好，就是淡了些，再熬濃些更好了。

作者好像幽默，其實也是直寫農家老太太本色。劉姥姥從來沒喝過「老君眉」這樣清淡優雅的高級茶，
鄉下人勞動口渴，大碗粗茶，一定要「熬濃」，也不會作興還要用「舊年蠲的雨水」來沖沏。

《紅樓夢》作者寫貴、賤，沒有褒貶，沒有分別心，只是不同。
但是看在妙玉眼中，一個鄉下窮老太婆的嘴巴碰了她的「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妙玉如此潔癖，心裡自傲自負，
看到心愛之物受人玷汙糟蹋，可以想見她的不舒服。
因此等到小尼姑收回杯子，她就喝令「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

寶玉知道她嫌杯子髒了，不要了。覺得砸了可惜，就為劉姥姥求了那隻杯子，說：她賣了，還可以度日。

寶玉知道成化窯鬥彩的市價昂貴，但他似乎更惦記一個窮老太婆如何過艱難的日子。

妙玉同意了，但還說了一句：是我沒用過的，若是用過，就是砸了也不能給她。

妙玉心裡有好多不平，貴賤貧富，好與不好，每天都在分別心裡跟自己糾纏，
她在受苦，也聽不懂、做不到寶玉剛說的：世法平等。

((( 圖三：北京故宮鬥彩雞缸杯。)))

每次看到妙玉本來要「砸」杯子，就心裡一驚，因為我知道那成窯五彩蓋鐘有多麼昂貴。
最近一次香港拍賣，兩隻小小成窯五彩「雞缸杯」，出價就是2至3億港幣，大約是10億台幣以上。（圖三）

所以，我不比妙玉好很多，因為知道價格，我也會有分別心，也會動貪念，
還真希望自己也有劉姥姥的福氣，可以得到那隻杯子。

有貪念，也就難做到「世法平等」吧。我甚至會有點忌妒劉姥姥，竟然是她得了那隻杯子。
忌妒過後，調侃嘲笑自己一番，知道我平常說的「捨得」，也是一樣「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吧？

能夠回頭看自己的貪、嗔、癡，能夠知道自己有貪、有嗔、有癡，
能夠對自己的貪、嗔、癡哈哈一笑，也許就慢慢有修行的緣分吧。

【私密青春】

妙玉當然有分別心，她心裡看得起的，大概也就是林黛玉、薛寶釵兩人而已。
她因此邀了薛、林二人到內室喝私密的體己茶，拿出骨董「點犀（音喬）」、「攽匏斝（音假）」，給薛、林二人做茶器。

((( 圖四：山東大學藏夏代陶斝。)))

「斝」，是六千年前新石器時代陶器裡就有的器形，下面三足，像爵，上面有耳，通常沒有流口，
博物館裡常看到的是商周時代的「青銅斝」。（圖四）

寶玉闖來，妙玉就用自己常用來喝茶的「綠玉斗」給寶玉盛茶。

「潔癖」隱藏著一個人私密的心理情結，妙玉憎厭劉姥姥髒，把成窯杯子都要砸了，
卻拿自己日常用的杯子給寶玉喝茶，不避忌與寶玉口齒之親。妙玉喝茶，喝出一堆潛意識的心事。

妙玉烹茶給青春私密知己，連水也講究。林黛玉以為是舊年蠲的雨水，被妙玉恥笑是「俗人」。

妙玉說：「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
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

哇，五年前梅花上的雪，沾著花香，融水烹茶。
這樣喝茶，自負、高傲、潔癖，孤芳自賞，妙玉自己也是古寺廟梅花蕊上的雪，不肯沾一點塵俗吧。

我們應該嘲笑妙玉嗎？應該抓住妙玉內心的孤獨荒涼，就肆意嘲笑抨擊她嗎？

妙玉出家了，卻還是青春少女，她留著頭髮修行，她孤獨自負，愛戀一切美麗的事物，
她對生命的美好沒有斷念，對青春情愛也都沒有斷念。

嘲笑她嗎？調侃她嗎？我又想到《金剛經》上的句子：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諸法，不說斷滅相。

《紅樓夢》的作者，有對孤獨青春不可思議的寬容祝福。微塵眾生，此身艱難，妙玉不會是他嘲笑的對象吧。

（上）

●2014/11/1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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