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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叛逆、流浪「紅樓夢」..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散戲(下)/黃錦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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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散戲(上)/黃錦樹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11.20  天氣:  心情:

文/黃錦樹


  字用得很少,句子每每單調的重複,且常見漏字、不合語法、錯亂剪接……
  這無疑是「活人書寫史」的活生生見證。
  誇張一點說,它或許也體現出馬華文學的基本困境──
  那是與一個龐大的符號世界艱苦搏鬥而勉強留下痕跡的殘缺的華文……


【母親的日記】


家裡書櫥裡找到一本當年寄回家的《日本名家小說選》(楊夢周譯,註記購於1988/8/5,即大二暑假時),
裡頭收了夏目漱石隨筆式的小說〈書信〉。〈書信〉開篇即提到,有兩個法國小說家先後用了同一個技術要件──
發現一封信——來開啟小說,而〈書信〉這讀起來很像是散文的小說,它的樞紐也是一封信。
夏目反省說,那相似、甚至同樣的文學程序,其實經常發生在我們的經驗世界裡,
因此它和許多人的人生故事有直接的關聯,就和吃飯穿衣那樣是自然事實。
所以那手法的相似不能說是襲用,那毋寧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的摺痕。

日記其實也是類似的物件,它們都在訴說個人的祕密。

母親的喪禮辦完後,子女們整理她的遺物,意外的發現未曾上過小學、應該是不識字的母親寫下的若干個句子。
在一些廢紙片上,或在她孫女遺棄的小學練習本裡,有的是純粹的習字,抄寫報紙上的句子。
有一張紙寫滿所有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內外孫的名字,大概她一開始即以兒女的名字為練習,那是她最深的掛念。
有的句子並不完整,大概是某些關鍵字想不起來,沒頭沒尾的突兀中斷了。

之所以說是日記而不是札記,原因在於,母親註記了詳細的日期,年月日,星期幾,那占了不少篇幅。
最長的一則據說是寫著她對某個離婚媳婦的連串抱怨,這一則我還沒親眼看到就被撕掉了,也許是某位姊姊「為尊者諱」了吧。

完整的句子有的寫著她的願望,希望哪個孩子回來看她;哪個孩子哪天回來看她,她很高興之類的。
有一張字條,寫著每個孩子過年給她多少紅包錢,但最怵目驚心的是,寫著哪個孩子跟她借了多少錢,但沒註記還期。
哥哥們看了不禁驚叫:我們都還了啊。

大家這時都想起,常被晚年的母親問到哪個字該怎麼寫,被要求一筆一畫寫得大大的給她看,
而她最早的日記寫於2009年,但以2011年為最多。2009年杪她中風,此後就沒能恢復到原來的狀態,而是一直壞下去。
其後數年,在大腦逐漸退化中,在一步一步失去自己的生命終途之旅中,勉強以漢字寫下零碎的想法,
那是她與自己的生命搏鬥而留下的斷簡殘篇,缺乏細節。諸如:

  2011年8月21日星期日年七月廿二日
  今天四姑姑來我家我高興
  七月廿二日我孩子





  2011年8月22日星期一年七月廿三日
  我沒有朋友很孤獨

因住得遠,我一年至多還鄉一趟,有時甚至數年也沒有一趟。

或許是出於什麼神祕的直覺,2009年我動念攜子返鄉,純粹是投重男輕女的母親之所好(因此被妻子念了好幾年),
帶兒子回去給她看一看、抱一抱、親一親、摸一摸,那是我最後看到她完好的樣態,幾個月後她就中風了。
雖然不算嚴重,但也許復健做得並不是那麼積極,或因腳多年積累的靜脈曲張、風濕等宿疾,
以致走路非常吃力,行動範圍就被禁錮在家屋之內。發病前她還能騎著腳踏車到處跑,買買東西、找找朋友什麼的。

其中的轉捩點據說是因為賣地。原屬於她名下的一小片土地,卻賣出一堆官司,人歿後官司還在。
姊姊說,她因被發展商告而驚恐、而多日難眠,腦血管就爆了。
官司的始作俑者(我家的肚腩冠軍出的餿主意)卻一直置身事外,沒事人似的,麻煩事由他弟弟、我最小的哥哥承擔去。

之前每年拿到年終獎金我都會挪出一部分寄回去,但賣地之後她就要求我們別再寄了。
從兄姊口中拼湊得來的是個我並不認識的母親,把錢看得很重,甚至懷疑長期照顧她的子女意圖不軌。
探望得少,她抱怨孩子不孝;探望得勤了,又懷疑子女別有所圖。
這令我懷念當年那總是為錢發愁、打滾在貧窮線上,因而異常勤奮的母親,她和我們幾個較尾端的孩子相濡以沫的日子。
猶如我懷念那塊被她賣掉的漂亮的地,平坦以致一覽無遺,在那裡工作,用目光即可遠遠的相互照應,那裡有太多我們共同割膠的回憶。

也許大半輩子窮,窮傷了,鬱結成病。也許那是腦退化的徵狀之一,疑神疑鬼,得到的錢大疊留在手邊,每日掏出來細數。
還有她數十年收藏的金飾,東藏西塞的,怕女兒媳婦竊取,後來卻被一位印尼女傭捲摸走,不告而別。
以致她逝世後,只留下大量空的盒子和單子。

與舊衣服為伍的,最珍貴的原該是那些我們不同時候留給她的異鄉的生活照,一本本厚厚的相簿,讓她想念孩子時可以翻看。
有些照片,身為影中人的我們自己都忘了。那些日記,只有極少文字和我有關,譬如這兩則算是最完整的:

  2011年8月6日星期六
  黃錦樹回來媽媽高興
  媽媽看看





  2011年8月9日星期二 年七月初十
  今天黃錦樹回家
  媽媽看看錦樹高興
  明天要回家今天錦樹
  8月10日新加坡
  年七月十一日


((( 圖/黃錦樹 )))


有一種牙牙學語的拙稚意味,絕對的素人,筆畫也是,就像幼兒園或小學低年級孩子的練習寫字。
字用得很少,句子每每單調的重複,且常見漏字、不合語法、錯亂剪接。
但即使如此,在不足之餘,也會看到明顯的過剩,譬如「年七月初十」這農曆的標註。
譬如寫孩子的名字應不必帶姓,自稱可用第一人稱之類的。這無疑是「活人書寫史」的活生生見證。
誇張一點說,它或許也體現出馬華文學的基本困境——那是與一個龐大的符號世界艱苦搏鬥而勉強留下痕跡的殘缺的華文。

2011年暑假我專程返馬探望她們,三個悲傷的女人。
幾個月前二姊夫猝逝,二姊幸福的婚姻生活突然結束,還好很快從宗教那裡找到精神寄託。
二嫂癌末病危,已經站不起來,生活無法自理。幸虧有強悍的小女兒,雖已為人母、帶著三個稚齡女兒,還能全天候的照料她。
母親中風後恢復中,暫住三哥家。那時她頭腦還清楚,但對從印尼嫁來、非常能幹的三嫂產生種種誤會
(中風前兩人曾經情同母女),關係十分緊張。

我待的時間很短,因為返鄉其實滿無聊的。翻到我該年八月回鄉時寫的零碎日記,
我八月四日抵達新加坡,借住中學同學黃君的家,五日即搭他的車子回到居鑾,借住二姊家,當即借了機車去探望她。

我寫下:

  「媽有許多抱怨,把一個金戒指退回給我。人瘦了,更其衰老。牙齒所剩無幾,非常沒安全感。」

八月六日。沒寫到去探訪媽媽,只寫到探訪二嫂,但一定先過去看了,
因為有寫到想隨三嫂進園去而不果,而去了百貨公司買衣服,
以及到處找公共電話擬打回台灣卻找不著,已經沒什麼人用公共電話了。
一直逛到南峇山腳去,順道探望在那裡擺攤賣水果的三姊,問問家裡的事,她的版本。

八月七日。

「去三哥家看媽媽……擬去巴剎走走,過舊橋走到二英里,在馬來甘榜裡亂繞。馬來人種了不少閉鞘薑。
到巴剎時發現包包不見了,瘋狂回去亂找。裡頭有護照、記事本、車票,找不到麻煩就大了。
且已忘了(去時)走的是什麼路。繞了一個多小時,回到三哥那裡,發現包包在那裡,媽說她在等我繞回來。放下心頭大石。」

猶記得那時心裡的恐慌,重複的走過每一處疑似走過的地方,在馬來人的村莊裡反覆繞來繞去,仔細瞧有沒有掉在哪裡路上。
越過幾道木板橋,照面是榴槤樹低矮的垂枝,掛著一顆顆炮彈狀多銳刺的綠果,沉墜墜已接近成熟。
閉鞘薑枝梢開著朵朵清麗的白花,花心帶著一抹黃。一處林子中有房子似舊家,鐵皮、木板牆、五腳基,
年輕的馬來女人側坐在門洞裡輕輕搖盪著紗籠床,哄著孩子睡覺。

如此亂逛,難免引來不少懷疑的目光。已是異國之人,護照如果掉了不知有多麻煩,
少不免要趕去吉隆坡台北駐馬辦事處補辦證件,買的廉航機票又不能延期。

一身汗重返時,母親淡定的說:「我看你物件放這裡一定會回來拿。安怎去阿呢久?」 (怎麼去那麼久?)

因為覺得無聊,對母親反覆的抱怨感到不耐煩(那時她懷疑同住的兒子媳婦意圖謀其財時),
八月八日遂北上吉隆坡,一晤「有人出版社」年輕作家群。因自己沒出書,從台灣帶了多本黎紫書的《野菩薩》分送給他們。

九日一早返居鑾,黃昏又去看母親。頻頻喊頭暈,腳軟,虛弱而悲傷。
問我明年何時回來,我說八月。九日我就假道新加坡回台灣了。

其後三年的暑假,都藉到吉隆坡開會的空檔回居鑾探望母親。
也都來去匆匆,頂多逗留一夜,有時只待數小時,明顯感覺到她的退化。
2012年7月5日夜裡返鄉,「媽已不太認得我。」她盯著我看了很久,次日早上才把我認出來。
「原來是阿財。」開心的笑出來。我的乳名是狗的「菜市場名」,僅限家人叫喚。
2013年7月16日午,「母親衰老甚多,一再喊頭暈,物件(不知放去哪裡)找不到。」1
7日,「早上起來,母親竟忘了我是她兒子還是孫子,一再問我到底是兒,還是孫。」

但我凌雜的返鄉日記其實沒多寫母親,而母親被空白淹沒的日記當然再也不見我的名字。


(上)



●2014/11/2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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