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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蒔撰∕文　富貴∕圖2005.03.31

老人似乎忘掉身體上病痛的折磨，雙手抓著床邊欄杆，整個腰使勁往上提，一副要衝出束縛他的地方，雙手上的布條就像魔藤般愈纏愈緊，讓他不停的摔回床頭。

廁所水籠頭聲響個不停，對面角的小房間裡頭，躺著滿頭白髮的老人，他睡得好沉、好沉，軟趴趴的身子任人搖晃，怎麼叫都叫不醒。

進了醫院，醫生二話不說急速拿起針筒往那老人脖子扎下去，一針接著一針，有大針、小針，有粗針、細針，似乎正在展示著醫院裡的各式針筒，伴隨著那一針針的強力注射，老人的脖子腫了起來，黑黑青青的，看起來似乎很痛，蒼白的老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的表情回應。

病床的小輪子聲嘎嘎作響，老人被推進了加護病房，一片靜寂的環境，放眼望去皆是一堆老人，這些老人瘦小羸弱的臉龐全被氧氣罩覆蓋，有的睜大眼睛猛瞪著天花板看，有的沉沉睡著沒有任何反應，還有斷斷續續痛苦的哀嚎聲不時發出，醫療管子緊緊纏繞著那些老人的身子，一個個如同蜘蛛盤絲般靜靜的等待奇蹟降臨。

老人也加入了這個寂靜的空間，醫生從他大腿內側插進針頭，開始輸送血液、食鹽水、維他命，那黝黑的身軀上附著黑色的斑點，乾扁的身軀清楚露出全身的骨頭，加上搶救時產生的黑青，整體上，老人全身一直浮現著黑、白、青三種色彩。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深度昏迷的老人終於醒了，他斜歪著嘴，兩眼癡呆的望著每個人，嘴裡喃喃唸著：「尿尿，尿尿，我要尿尿！」這時的他，早已穿著「包大人」尿布，就是不肯放下心來尿下去。

加護病房謝絕家屬太多的關懷，每天只有早、晚二次探病時間開放，一次限制只能二個人穿隔離衣進入，並且規定每次僅有三十分鐘。

唯獨這個老人榮獲特殊照顧，他的家屬可以任意進出，還可以全天留守照顧，不然護士們都大喊吃不消，這老人一直抓狂著，他狂拔起所有身上的針管，發瘋似的拆掉所有儀器，整個身子衝到床腳邊，一直呼喊著要回家，護士們按捺不住他的反抗行為，隨即將布條往那老人的手一綁，這下子終於可以緊緊抓住這老人了。

「放開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老人似乎忘掉身體上病痛的折磨，嘴巴不停的吐氣，皺巴巴的臉上露出孩童般生氣的表情，他雙手抓著床邊欄杆，整個腰使勁往上提，一副要衝出束縛他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他還是失敗了，雙手上的布條就像魔藤般愈纏愈緊，讓他不停的摔回床頭。

老人的女兒眼眶都紅了，強忍住硬咽的情緒安撫老人的心情，老人的臉顯得更氣了，他根本認不出誰是誰，在他癡呆眼神裡，每個人都是陌生人，女兒們頻頻轉過身偷偷擦拭著眼淚，儘管鼻水與淚水不聽話的交融著，她們還是不願意讓這位生命垂危的至親看到自己流淚的模樣，緊咬著嘴唇，女兒問老人：「到底有什麼事急著要趕回家？」老人低沉的聲音說：「沒有。」女兒再問：「那你吵著回家要做什麼？」老人歪著嘴只說：「睡覺。」看著老人表情呆滯，雙眼無神的模樣，女兒慌了、哭了，雖然不停的告訴自己要堅強面對事實，但眼前的景象似乎就在明顯的告訴每個人，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我是誰？」「子璿嘛！」「那子意你認識嗎？」「就是妳大姊啊！」「那子蕙呢？」「妳最小的姊姊呀！」老人終於認得家人了，雖然看起來仍有少數癡呆的模樣，但比起那段昏迷不醒、意識不清的時候好太多了，在他昏迷後六小時，醫院已對家屬發出緊急病危通知書，上面寫著「腦梗塞、心衰竭」症狀，醫生並對家屬提起老人的病情不樂觀，家屬嚴肅的臉龐摻雜著悲傷，靜靜佇守在旁。

四十八小時過去了，老人竟然都不睡覺，這二天的時間裡仍舊不斷吵著要回家，他一直說不能再待在這裡了，他一直說要回自己的家睡覺，他心急如焚呼喊著要回家，使勁全力企圖掙脫困住身上的布條，已經二天沒吃沒喝了，老人的肚子沒有一絲飢餓的感覺，他的雙眼變得更小，望著家屬疲倦的模樣，老人終於感受到了，他對著倦容的兒子說：「兒子啊，你累了就靠著衣櫥睡一下吧！」

女兒買了份新出版的報紙來唸給老人聽，畢竟老人年輕時就是從事報紙的生意，一聽到有剛出爐的報紙自然興致也起。老人果然老了，他不再是年輕時那位叱吒風雲的記者，也不再是人人口中的里長伯，更甭提是報社社長了，這時的他，只是位弱不禁風正努力與死神強力對抗的老人，儘管是他接觸一、二十年熟稔的報紙，他依然平淡的反應，昔日靈敏聰慧、風趣幽默、才華出眾的樣模已不復見。

這時，老人一直望著陪伴照顧他的女兒，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好認真、好入迷，然後對她說：「妳好美喔！妳看起來真漂亮。」八字中佔有四兩六重的女兒，一向是家人精神上的寄託站，她自覺自己擁有獨特的貴氣，也想藉機傳達到老人身上讓他病情好轉，老人這突然間的讚許，讓她不由地直覺鎮守見效，或許老人一直將她當天使看待，也或許有觀世音菩薩顯靈，亦或自己的頭頂上已浮現光圈籠罩著，女兒是這麼想著。

老人的情緒終於逐漸緩和下來，他蒼白的臉頰逐漸露出笑容，想著過去，想著現在，也想著未來，老人張開了嘴教起女兒唱歌，唱著他自己改編的歌，女兒開心的記錄老人編的詞，眼前的老人終於又能唱歌了，她噙著熱騰騰的淚水隨著老人的歌聲唱著，一遍又一遍。

望春風的曲，老人改編的詞，台語歌。

人生七十才開始，八十滿滿是，世間九十無稀奇，一百笑嘻嘻。

六十算來小老弟，五十是孩兒，四十還在找籃椅，三十才出世。

「爸，沒錯，你現在的人生才正剛要開始，七十歲算是幼齒的，一切都會平安沒事的。」女兒激動的喊著。

那老人也紅眶了眼，嘴角不停抖動著，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