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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六十萬分之一的女孩
作者: 不玩了(留言是系統發送) 日期: 2013.03.16  天氣:  心情:
轉載自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314/174762.htm?from=fb_et_news





在東京辦公室,突然接到前女友的電話。



那時,我正在辦公室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老實說,嚇了一跳。



已經多年沒聯絡了。換了新的行動電話後,繪裡的號碼也沒再留下來。所以,她的電話打來時,我望著似曾相識的號碼,一時間困惑了一下。



接起電話,幾乎就在話機傳來第一聲的同時,我聽出是誰了。



「もしもし、ナル(喂,是Naru嗎)?」



聽著熟悉的聲音,我一怔,思索著該接什麼話。



半晌,我回過神,對著電話道:「はい。もしかして、絵裡(是的。難道...你是繪裡)?」語氣遲疑,但心已篤定。



繪裡說:「我是繪裡。Naru還好嗎?」



電話中短短的幾句,一下子勾起了幾年前和這個女友的總總。



話得從我初次到日本工作時說起。



週遭日本同事慫恿下,我抱著姑且一試兼好玩的心理,把自己的資料放到日本的社交網站。



兩週後,繪裡出現了。



繪裡發來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對您的資料感到興趣。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再多瞭解您。」

內容中,沒有年輕女孩愛用的符號文字,寫得四平八穩,短短幾行,已經透露出誠意。



看看她的資料。26歲,身高170。首頁照片是一張漂亮臉孔。



打開詳細內容看,我驚呆了。長腿長髮,靠著欄杆的站姿照片。女孩穿著短裙,眼睛很大,身材彷彿模特兒。



「美女呀...。」從來不自言自語的我,也忍不住發出低吟的讚嘆。



這樣的女孩,會找不到男友?會需要在網上物色對象?收到繪裡的「交友請求」,我固然有「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的雀躍,但更多的,還是疑惑。



我強忍住喜悅,龜息吐納了一天後,回信給她:

「謝謝來信。承蒙青睞,感激不盡。我附上常用的email信箱如下xxxx。」



就這樣,兩人開始頻繁地信件往返,我也不再有「男孩子的矜持」(本來也就沒有過)。有信必回,沒信也回,龜息吐納也省了。為了怕日文寫得不道地,我每寫一句,就上網查查有沒有現成用例,深怕自己寫的東西讓日本人笑話。至於那些疑惑:這麼好條件的女孩子,犯得著到網上找對象?又為何找上我?就先姑且視做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存而不論」。



在日本,工作時間不上網、不收私人信件,是一個常識。而日本人又是個極度嚴謹的民族,一切按部就班,循序漸進。通了幾十封email,只要沒進入下一階段,仍不知對方電話號碼或其他聯絡方式的,毫不稀奇。所以,我們直到見面前,email是我們唯一的聯絡方式。



我變得喜歡早早回家,收信,寫信。再收信、再回信。熱度逐漸升級,寫信成了甜蜜的日課。



隨著她陸續發來的照片,我可以確定:她資料無誤,照片即是本人。但對於自己的工作,她則是諱莫如深,只說「到時會告訴我」。



面還沒見,留點神秘感不算太過。但把自己的職業視為保持神秘的範圍,可說是「嶄新」(最近日本流行語)。



她的文學造詣極佳,漢詩也懂。知道她也和我同樣住在神奈川縣,我心血來潮抄錄下《卜算子》的一小段給她: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不久,她回信來了,內容正是這闕《卜算子》的下半段:

「此の水 幾れの時か 休み? 

此の恨 何れの時か 已まん?

只だ 願はくは 君が心 我が心に 似て、

定めて 相思の意に 負かざらんことを」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接著寫道:「我在大學時,選修的正是漢文。剛好讀過這篇《卜算子》。看到你發過來的這段,心想:真是巧!就把下半段發給你了。」

感謝老祖宗們留下的文化遺產,讓我如今能和這個日本女孩多了一個共通話題。



我告訴她我的工作、背景。我老實承認:由於自己是個外國人,儘管考慮在日本長期生活工作,但若職務調動,離開日本也不無可能。



「任誰和我在一起,都要有心理準備。她可能得隨著我東奔西走。」在信中,我這麼跟她說。



她回覆我:「我早就嚮往在海外的生活。能和喜歡的人一起出國,是我的夢想。」

「誰會和我在一起」,我沒說破;「喜歡的人是誰」,她也不說穿。仍在通信階段,但是兩人想的事情,已經是數年後之遠了。連她也承認:「メールでこんなに気持ちが高まると思わなかった(寫寫email,也能寫得這麼難分難捨,真是始料未及)!」可以說,我們光是通email,就已經發展出近似情侶般的情愫。



就在電子郵件往返了一個多月,「見面」逐漸變得順理成章後的一個晚上,我主動提出第二天見面的要求。她爽快地答應了。同時,也告訴了我她的電話號碼。



我依照這個電話號碼,發了第一個簡訊給她:「您好,就要見面了,我們先在電話裡聊幾句吧!」

五分鐘後,她的回覆來了:「いいですよ(好呀)!」

我撥通了電話。電話那端,傳來了女孩子清脆的聲音:「Moshi Moshi...」

「喂,是我。」

「我知道。」

沉默半晌,怯生生的兩人,隨即不約而地笑了出來。



我們聊開了。我單刀直入問她的工作:「都要見面了,這總可以透露了吧?」

她笑著說:「我們明天不就要見面了嗎?到時會告訴你。你先放心: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也行。就差一天,沒甚麼非得要在此時此刻搞清楚一切的理由。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後,我們接著閒聊了一個小時,最後,帶著滿足的心情,愉快地掛上電話。



約會當天,我刻意把手邊的工作提早做完,從東京搭「田園都市線」,再轉車趕到橫濱站約會的地點。約定的晚上7點,我準時到,她則稍遲了10分鐘,途中猛打電話道歉。我的準時讓她覺得這麼內疚,我反而因此有些自責了。



沒多久,繪裡,這個和我神交一個多月的女孩子出現了。大冬天,她留著直的頭髮,穿著長褲馬靴,看來比照片中還高挑亮麗。照片全無加工,讓我放心不少。她深深鞠了一個躬,為了自己的遲到,嘴上止不住地連說「失禮」。



我笑著說:「快別這樣了!你再道歉下去,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們走到附近一家中國料理,坐定,點完菜後,兩人開始了首次面對面的聊天。她主動提起了自己的工作。



「我其實是做模特兒的。老家是在青森縣。在青森時,走在路上被經紀公司的人相中,就到了東京做起模特兒。但是,是雜誌、宣傳廣告的平面模特兒。我的身高還不能站在伸展台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之前沒提我的工作,就怕你知道後,會對我有不當的聯想。要不就是想得太壞,要不就是想得太好。」

我一怔,追問她:「為甚麼?」



「想得太壞,認為做模特兒的,生活一定很糜爛;想得太好,認為我一定是大美女。我兩個都不是。只是個普通人。」她苦笑道。



繪裡生活糜爛與否,我還不知道;但眼前的她,確實是個美女,她的美貌是毫無疑問的。



如今她親口說明自己的工作,這一個多月來最大疑惑,就此解開。她端起杯子,啜一口茶,優雅地讓我自慚形穢。她是吃這行飯的,每一個動作都看似訓練有素。這樣的女孩,看得上我嗎,一個只是在東京混生活的外國人、普通上班族?

「網上對象這麼多,你怎麼選上我?」我忍不住問道。



她答道:「嗯….第一,你照片比較正規,不像別人,隨便拿著手機、拍個45度俯角的照片就上傳上去。這一點看來,你是很認真的人。」

原來,這也是女孩子挑對象的重點之一。



她接著說:「你會講外國話,我很羨慕。我想從你這裡多學點東西。」

這也聽來合理。女孩子崇拜有特殊才華的男人,古有明訓,斑斑可考。



「這兩點就讓你選中我?」我意猶未盡地問道。



「另外,就是你…,」她突然噗嗤地笑了出來:「什麼叫做『光合作用』呀?。」

我聽了,愣了半晌,總算會意,大笑 。繪裡說的是我在網上的自我介紹:「閒暇時,喜歡在室內進行光合作用」。



正經的相片、會外語,再加一點亦莊亦諧的自我介紹,我打敗了網上諸多更優秀男士。



菜一道一道上來,但吃飯已經不是重點。我們聊得很開心。我愛爵士樂,繪裡也愛;繪裡愛文學,我也愛;兩人話匣子打開來就說個不停。一餐飯,一直吃到九點半,店家提醒我們即將打烊,我們不得不走。



出了店外,店內相談甚歡,心中餘韻仍在。我看著身邊的繪裡,她臉上的表情,似乎也有一些不捨。



「我看你臉上表情,似乎有些不捨...」我想到什麼說什麼,說得繪裡呆站在原地,應了一聲:「はぁ~(啥)!」臉上好氣又好笑。



「是你不捨吧?」她說。



「我不想與你爭辯這點小事」我故意正色道:「我們到櫻木町吧!那裡的Landmark Tower頂上,有個酒吧,開到很晚。明天反正週六,我們去欣賞夜景吧。」

我們從橫濱地下鐵站,搭到櫻木町,穿過聯絡道,坐電梯直上LandMark Tower 70樓的酒吧。



服務生領我們到面對橫濱港的窗邊座位。我們面對著港邊Clock21的摩天輪,坐下。點了兩杯飲料之後,兩人看著港邊燈火羅布,開始閒聊。摩天輪閃爍著霓虹燈,把繪裡本來就立體感十足的臉龐,照得玲瓏有緻。



「為了你,我上網查了『台灣男人』,」繪裡說:「你知道網上怎麼評論嗎?說台灣男人是『亞洲的義大利人』,很會談戀愛!」



「ええ?そんなの初耳(咦?第一次聽說)!」這話,未知褒貶,若是褒義,那我就真要感謝篳路藍縷,為台灣男人在日本建立美名的同胞前輩。



我們有的沒的,談了兩個小時,談到一對對情侶紛紛買單離去,這才準備離開。



我起身,穿好上衣,正要把圍巾圍好,繪裡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



「等一下,」繪裡邊說邊伸出手來,幫我把脖子上的圍巾拉開卸下,順好了毛,再幫我圍上。她輕拍我的圍巾,端詳打量了一番,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巧手,說:「外頭冷,這樣圍才保暖。」

「確實,這樣是暖些。」我回答。其實更想說的是:心裡的感覺更暖。



走到出口電梯門前,不知何時起,兩人牽起了手。



「這算是開始交往了,對吧?」我看著她,問道。水到渠成如斯,我仍希望她一句口頭確認。



她點點頭,有些嬌羞地回覆:「はい(是的)」。



日本計程車資不低,但為了多一點時間與她獨處,我還是叫了一部車,送繪裡到橫濱「關內驛」她的住處。車窗外的景色如走馬燈般一幕一幕閃過,兩人一路無話,但我依稀記得她握著我的手,握得很緊。接近她住家附近時,她說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下車即可。她想買些明天的早餐。



「那,小心點!到家記得發個簡訊給我。」我在車上揮揮手,向她告別。



她微笑地說:「嗯,我會的,你也早點睡了!」

車子開走沒多遠,從後車窗看著她的身影走進便利店,我心裡突生一計。我要司機讓我就近下車,付了車資,狂奔到便利店附近,站在門旁邊,偷偷守候她出來。



繪裡出來,往隔壁巷子裡走,沒發現我。



我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喊了她的名字:「繪裡!」

「啊!嚇一跳,Naru!」她又驚又喜地看著站在身後的我,兩人笑鬧了一陣子。



這一段在巷子口的嘻鬧,據繪裡事後告訴我,那是她最難忘的一幕。「日本人の男はそんなことしないから(日本男人就是不會這些)。」繪裡每每跟我回想起來,總要奚落自己同胞一次。



我正準備轉身離去,繪裡突然問:「一緒に部屋でお茶でもしませんか(要不要上來再喝杯茶)?」我沒有進她房間的心理準備。對這突如其來的邀約,我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說:「はい(好的)!」

我們搭電梯上了房間,進了屋內後把外衣褪去,掛在沙發椅背上。日本租屋,一般不許租客張貼懸掛任何飾物,房間四壁蕭然,但桌上、架子上別有洞天。爵士樂手Miles Davis的照片擺放在桌上。架子上則是繪裡親手繪製的油畫,還有兩三張她的模特兒獨照。



繪裡打開落地窗,為陽台上的小花盆澆完水後,回房,把暖氣打開,泡好茶,為我倒滿一杯後,打開音樂,把一本相冊翻出來。



「若い頃のお父さん。恰好よかったんでしょう(這是我爸爸。年輕時的他,很帥吧)?」繪裡邊翻相冊邊說。我看著一張張甜蜜的父女合照,覺得繪裡初次見面就向我展示家族照片。她對我們的交往是認真看待的。



我們在房間コタツ(帶暖爐的小方桌)邊上坐著,翻著相本,聽著音樂。偶有消防車經過,而我倆心波不驚。



當晚,我睡在她的房間,手臂枕著她的頭,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週六的早上。



我在橫濱,繪裡的房間,外頭或者刮著冷冽的寒風,或者出著溫暖的冬陽。不知道,也不重要。眼睛尚未睜開,已經彷彿聞到繪裡的髮香,和依稀飄來的、女孩子房間特有的味道。我肯定昨晚的一切,究竟不是夢。我睜開了眼。繪裡躺在床上,背影對著我。我伸出手,才一碰到她的頭髮,她即轉過頭,看著我,四目相對,兩人同時笑了:「おはよう(早安)!」



我一隻手臂繞過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撫摸著她,兩手把她環抱著。她蜷曲著她的腿,勾著我的腿。兩人無話。此時無聲勝有聲。



半晌,她像是想起什麼,突然轉身問我:「ねえねえ、気になるんだけど、休みの時光合成するってマジ(恩,我很好奇,你休閒時真的會做光合作用)?」

本來就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她這麼認真看待。我促狹地說:「當然。家裡擺了盆栽,和盆栽一起做!」邊說,邊指著窗簾縫隱隱透出的光源:「這是中醫理論。身上哪裡想長,朝著陽光處作光合作用,就會長了…。」



繪裡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問:「真的?」



「真的。你昨晚沒領教?」我說完,故作神秘貌。只見她臉上表情從驚訝,到嬌羞,再到微笑。最後,她好氣又好笑地說:「你的黃笑話,要人花時間才懂!」

兩人溫存片刻,繪裡起身,穿好上衣,用遙控器把暖房電源打開,掀開窗簾打開窗,看著陽台的小花盆,像個孩子般地說了一句:「アァ~、爽やかな朝だわ(啊,真是神清氣爽的早晨)!」。



窗外的陽光,把繪裡的影子照到地板,拖得好長。我也起身走向她。地板的影子疊成兩重。



「早上吃什麼?你在便利店買的早餐,大概只夠一人吃吧。不如我們到外面吃吧?」我抱著她,問道。



她說好。稍稍補了一點口紅,和我穿戴整齊後,繪裡帶我到住家附近的「家庭餐廳」(ファミレス)吃早飯。她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談著自己的身家背景。



「爸爸是外交官,公務員。小的時候,我們曾跟著爸爸到美國住過一段時間。但是年紀太小,我英語全忘了。」



「爸爸死時,我才唸小學五年級。我們一家回到媽媽青森縣的娘家。生活重擔全落在媽媽一個人身上。家裡過得很清苦。一句話:就是『窮』。」



「我小時候,個子就比其他的孩子長得高,身份是『歸國子女』,又沒了爸爸,家裡沒錢,青森方言也說不好,很受歧視。同學老愛叫我『長頸鹿』,我為了這個,小時候總是悶悶不樂。」



「長大後,有個夢想,希望能離開日本,到別的國家過日子。我不喜歡日本、不喜歡日本人。和Naru通信時,偶爾會幻想:Naru懂得外國話,要是認識了Naru,Naru帶著我出國,我會好開心。」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她像個孩子般,尋找一個可依賴的人。看來,她把我視為「那個可依賴的人」。



她繼續說:「日本景氣不好。我大學畢業後,沒做過正社員(正職),都是做派遣員工。直到被經紀公司相中,才做起模特兒。」



「別看模特兒光鮮亮麗,其實是有一頓沒一頓。我做的又是平面模特兒,景氣不好時,賺的錢比派遣員工都低,其實很可憐。」



繪裡看來體面的外表下,人生路走得並不順遂。比較起她來,我算是沒吃到什麼苦頭,家裡不算富有,但是健全,留學領的是獎學金。就職以來,薪資越領越高,可用一帆風順來形容。跨著海洋、隔著國界,兩個人走過這麼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如今也走到了一起。我不知道我此時出現,是「適得其時」,還是「相見恨晚」。



「唉,可惜自己沒能早些參與妳的人生呀,」我說著。只是沒吃過苦的我,面對吃足苦頭的她,我連說這話的底氣都嫌不足。看著她的表情,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她苦笑了一下:「你就算早出現,也什麼都不能改變呀。」

我們吃完早餐,繪裡堅持要付賬。我想,來日方長,總有下一餐、下下一餐,我付她付都不是重點。



我已經開始思考:我會帶繪裡走,圓她的夢,我若真愛她,這才是我該為她做的。



我們走出店外,我刻意放慢腳步,讓她走在前面,端詳著她的身影。她好美,讓我多年以後的今天,仍深刻記得她那時走路的姿態。



但多年以前的我,只看得到淺處,看不到深處。繪裡在早餐店裡的一席話,已經暗藏了我們日後分手的伏筆。



第一次的約會,比預計多了一夜又一天。從此我們發展成穩定的情侶關係。假日,她只要沒接模特兒案子,我們就到東京或近郊約會。澀穀道玄阪上的一家名為「獅子」的爵士樂咖啡廳,是兩人愛去的地方。日本情侶不習慣併排坐著,覺得在人前親暱有失體統。我和繪裡,一台一日,不管別人眼光,繪裡就坐在我旁邊,我就讓繪裡倚偎著。記不清有多少個午後,在Miles Davis的樂聲中,我和繪裡坐在咖啡廳昏暗燈光下的一角,她靠著我的肩頭睡著。當時的我,滿腦的幸福快樂,想著:「如果人間有天堂,這裡就是天堂;如果人生有極樂,此刻就是極樂。」

繪裡的性格有獨特的地方,她不像其他日本女孩子般內斂,相反地,她非常樂天,接觸到她的朋友們,很容易感染到她的開朗。我和她,說起來像是日本漫才(相聲)裡的「ボケ(裝傻逗垠)」和「ツコミ(吐槽捧垠)」,我說話傻,她說話機伶,我們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



還記得那天公司聚餐,繪裡剛好也有空,我帶著繪裡,首次介紹給在場的同事。她劈頭第一句話,竟是「どうも、ナルのセフレです。(大家好,我是Naru的性伴侶!)」說得在場日本女同事和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只得乾笑了幾聲。等到聊開了,繪裡立刻成了眾人的開心果,和這些女同事混得比我還熟。



一個長輩級的男同事,平日溫文爾雅,那晚大概是喝多了酒,居然拉著繪裡說:「日本男人有啥不好?日本男人的那話兒(チン棒)可長了呢!」



儘管出言不遜,繪裡居然也四兩撥千金:「是嗎?人家那話兒可有四千年歷史囉(*),你多久?」說得大家哄堂大笑。(*日本一般認知中國為四千年歷史)



「彼女は美人で楽しい人ですね(你女朋友真是個漂亮又開朗的人呀)。」翌日,繪裡成了同事們的話題重點。聽著同事們這樣評論著自己的女友,身為男人,自然與有榮焉。繪裡見人劈頭第一句的自我介紹,以及機伶的反應,成了同事口中的傳奇。



我手邊的iPod,裡頭裝了幾千首爵士樂,有半數以上是繪裡苦心收集的CD曲。繪裡的部落格,沒有台灣女孩愛貼的、滿坑滿谷的自拍照,有的是自己一篇又一篇的爵士樂心得和心情日記。她就是那麼執著,喜歡的事物,她會廢寢忘食地做;喜歡的人,她會不計一切地愛。



繪裡很希望做我全方位的女友。有幾次,我們親熱時,她望著鏡子裡自己的胴體,帶著滿意的表情,說:「ナルのファンタジーを教えて。私は葉えてあげる(Naru,告訴我你的性幻想,我來幫你實現)。」溫言婉語,直指男人軟肋。



和她也有過爭吵,我日語說不過日本人,和繪裡爭辯總居下風,但她早和我約定好:「吵完了,立刻做愛,」不讓負面情緒影響一整天。吵完之後,兩人相擁,一切盡在不言中。



就這樣感情融洽,身心契合,彷彿天造地設的兩人,交往半年後,迎來了D-day。



那天我提早下班,和她約在新宿車站。天氣很熱,我在車站內避暑,等著繪裡。



繪裡出現了,拎著小提包,穿著俏麗短裙,讓我遠遠就看到她一雙長腿,隨著她逐漸快步走近我,我正為著有這個漂亮女友,打心底得意時,卻發現她臉色不太好看。



「怎麼了?」我感覺氣氛不對,主動幫她拿著小提包,問她原因。她臉上不太耐煩,連說「沒什麼」。



我繼續追問後,她態度突然大變,反問我:「你就不能在車站外面等我嗎?你知道站裡人來人往,這麼多人,我找你,得花多大工夫?」



我被她數落得一頭霧水。我們只講好約會地點在新宿站,沒說是站內還是站外。萬萬沒想到這也足以惹她不開心。



我耐著性子安撫她,怎知她似乎情緒再也控制不住,躲在車站的柱子後面,雙手緊握著拳頭,不住地顫抖。



「好煩,為什麼這裡這麼多人走來走去?好煩呀!」她唸著,同時握著拳發抖。我安撫不了她。她堅持要一個人回去,我拗她不過,只有送她上了回橫濱的電車。



隨後,我自己一人搭車回去。坐在電車內,一腦子空白。突然接到繪裡的簡訊:

「剛剛十分對不起,讓你操心了。我心情不太好,回家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剛剛你幫我提的小提包,我忘了討回來。改天見面時,記得交還給我。



還有:千萬別打開我的提包看,拜託!」

被她波動的情緒搞得我心神不寧,我自己也忘了手邊還拿著繪裡的小提包。我回覆她的簡訊,要她好好休息。



看著繪裡的小提包,我開始天人交戰,最後還是在好奇心驅使下,我打開了她的提包。



提包裡有一袋藥,袋上寫著:「デパケン」。



我回到家後,上網查了,知道這藥的英文名稱是「Depakine」,學名是「Valproate Sodium」,作用是「安定情緒」。



我繼續在網上查下去,握著滑鼠的手,開始發抖。



「デパケン,用於治療躁鬱症。」

「躁鬱症,需經由精神科醫師治療。」

「躁症發作時,會多話、會異常快樂,思考正面,會有幸福感。躁癥結束,容易伴隨鬱症。」

最後,我看到這段:

「再發率高,需終生治療。」

查到此,一切水落石出。她會那麼執著於一些事物,孜孜不倦;她會有異乎常人的快樂情緒,有時甚至開口葷黃不拘;她會在做愛時這樣別出心裁,都是肇因於這個病。



至於她常常和我約會時,在咖啡廳沉沉睡去,則是藥物的副作用。



我打電話給她。聽得出她是在睡夢中被我吵醒。



「繪裡,還好吧?」

繪裡帶著慵懶的聲音,回答:「嗯,Naru,我很好。」

我沒答腔。事實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她接著說:「Naru,我對不起你,你好不容易為我請假,我卻在鬧情緒…。」

「繪裡」,我打斷她的話:「我才該跟你說對不起。我打開妳提包看了。」

電話那端突然變得沉默。



停了半晌,我繼續說:「繪裡,有什麼困難,我們一起度過。我愛妳,我不要看妳一個人這麼痛苦。」我沒說過這樣的日語,我不曾把日語用在安慰病人的場景,我把我能說得,儘可能地排列組合到讓她懂,懂得我的意思之外,還懂得我真的關心她。



說到此,我的眼眶漸濕:「好好告訴我,妳到底怎麼了?」

電話那端仍沉默。半分過去,傳來一陣啜泣:

「Naru,你還要我嗎?」

晚上9點,我隨便收拾一些衣物,拎著繪裡的小提包,趕往關內繪裡住處。我還沒來得及告訴繪裡,但我決定要以行動讓他知道:我不會在這時拋棄她。



「日本全國有100萬的躁鬱症人口,台灣則在30到40萬之間。」

「心理疾病的女性患者,在各國都是多於男性。」

我出發前,在網上做足了功課。日本100萬的躁鬱症人口,當中,女性躁鬱症人口就有60多萬。躁鬱症者若不接受治療,誰都可能到後來走上絕路。常常在東京車站看到的「人身事故」告示,背後不知道已有多少人生前飽受心理疾病之苦,最終只能以死解脫。我還得慶幸:繪裡是那60萬人之一,而不是東京車站「人身事故」的一行字。



繪裡很早就沒了父親,受盡週遭同學歧視,工作又不如意,在日本這個極度壓抑的社會裡,她完全具備了躁鬱症的生成條件。



繪裡的美好,在我眼中加倍放大。繪裡的弱點,卻不斷被我有意忽視。我欣賞繪裡的好、耽於她的美,她那些異於常人特質的緣由,我卻從沒好好關心過。



可以說,在情感上,我是個撿現成的男人。



「你他媽的是個什麼男朋友!」我一隻手握著電車的扶桿,一隻手捏著拳頭,雜亂無章的思緒不斷在腦海裡翻攪。



「Naru,你什麼時候愛上我的?」耳鬢斯磨時,繪裡這樣問過我。我當時沒答,怕答了她不信,但在電車車廂中,我反覆地覆誦著:「繪裡,我見到妳第一眼,就知道我只能愛妳。」

另外還有其他想要說的:「請原諒我,我不知道妳為了不讓我擔心,一直瞞著病情。」「我們一起努力,妳的病會好的!」

出了關內站,再換計程車,車開到我們常去的便利店,那條我嚇過繪裡,繪裡驚叫、我倆笑鬧的巷子口。我匆忙下車,走進巷子,趕赴到繪裡家。



按下繪裡家的對講機。傳來了我熟悉的、繪裡的聲音:「はい(喂)?」

「繪裡,是我,Naru。我來看妳,今晚睡在你這裡。」

門打開了,我搭了電梯,直奔繪裡房間。繪裡開門,站在門口等著我的電梯。



「バカ(笨蛋)!」我笑著,把她拉進房間,一個長吻...。之後,繪裡一如往常,蜷曲著她的腿,勾著我的腿,手撫著我的臉。她接著娓娓道出她自小以來過的日子。



「爸爸死後,家裡失去了依靠。我們一家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在那時,就被檢查出躁鬱症。但是醫生告訴我,我算是輕微的。」

「醫生開的藥,我服用了一陣子。後來在調整生活方式後,漸漸不需要依靠藥物。」

「認識了Naru之後,我每日歡天喜地。週遭的朋友都覺得我變了,說我每天很開心,笑話說個沒完。但直到有一天,為了工作上的事情,被人說過一次,我整個人情緒失控到全身顫抖,我知道我的毛病又來了,躁症發作了。」

「我去看醫生,醫生勸我還是要服藥。服了藥,人就昏昏沉沉,連和Naru約會都打不起精神。我為此和醫生大吵一架。」繪裡說著,聲音逐漸顫抖。



「我怕你知道,知道了以後不要我...。」繪裡再也忍不住,兩行淚,任其淌在枕頭上。



我沒看過繪裡在我面前流過淚。在電車裡反覆練習的日語,此時一句也說不出口。這地球本來就不是繞著我轉:我的女友是個美人,同時也是個病人。



我摸著她的長髮,說:「バカ!なんとかなるさ(傻瓜,總有辦法的!)」

「你還要我?」繪裡問。



「嗯,當然。你有躁鬱症,我得了繪裡病:『沒繪裡會死病』,兩個都是病人,互相扶持是應該的。」我安慰著她。



繪裡笑了。那晚,我睡在繪裡房間,兩人又像往常般,甜蜜地進入夢鄉。



隨後的日子,我們一切重回軌道。工作、約會,偶而陪她看病。我仍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未久,我到歐洲出差一個月。期間仍與繪裡每天電話通信,聯絡不斷,直到有一天上午,我收到繪裡傳來的一封email:

「Naru,一切都好?

我前一陣子又到醫院檢查了。有了新的發現:我患了『過動症』。



好笑嗎?這是小孩子才會得的病。



我不知道為何這些難纏的病,全都找上我。我想:我不是一個受老天眷顧的人。



媽媽身體也不好,我想先回青森養病,順便看媽媽。



模特兒的工作辭了。我開始申請失業保險和殘障補貼。生活還能過的。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我再也找不到像Naru這般契合的對象。



但我也認為:Naru適合更好的人,不是我這個病人。



我可能一生寂寞,孤老終身。你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Naru,再見了。」

這封無疑是晴天霹靂的信,讓我一整天魂不守舍。當地同事見我開會時答非所問,問我怎麼了,我只推說身體不好。



我偷空簡短地回了一封信:「繪裡,等我回來!」

我所在的法蘭克福與日本有8個小時的時差。我如坐針氈地等到當地中午、日本晚上的時間,打了越洋電話給繪裡。電話電源是關著的。繪裡青森縣老家的電話,我也不知道。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我什麼也不能做。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個禮拜,直到我回日本前,電話仍是不通。



8月22日,我回日本的日子。十多個小時的航程,我沒睡過半刻。到了東京,我趕回家中,把行李放妥,撘電車直奔繪裡家。路上,我已有預感:我做的全是無用功。繪裡從沒這樣發email給我過,她必然下了很大決心。



我走到繪裡家樓下,從樓下仰望她家的陽台,她佈置的花盆,全部清空,晾著的衣物一件不剩。我按鈴,沒任何人應門。連續按了10多次,直到路人好奇地看我,我才住手。



我在她的住處樓下,無助地來回踱步,踱步到萬念俱灰後,坐在樓下門口台階上,雙手掩面,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我失魂落魄地過著日子,幾度午夜夢迴,依稀彷彿以為繪裡又回來了,一如往常地嬉戲,聽音樂,做愛,共眠...。



但美夢無一成真。



我頻頻試打繪裡的電話,直到聽到「お掛けになった電話番號は、今使われておりません(您所打的號碼不存在)」,這才徹底放棄。



一個月後,我向公司提出辭呈。回到台灣。



我到任新職後,投身數百萬台灣上班族的人群裡,開始在台北朝九晚五的日子。年紀增長,形象也不似當年,但那段在日本期間,和繪裡相處的種種情景,仍不時地浮現腦海,讓我吟味再三,又懊悔不已。我不只一次在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更細膩地對待她、一個躁鬱症的患者。我相信她可以正常的過日子,只要我和她都有迎戰疾病的心理準備。



後來,我被國際人力仲介公司網羅,再度回到日本。我在日本的手機號碼沒換。一方面,還能保持在日本的人脈;另一方面,或許繪裡仍會想到我,給我一個電話。我們就算緣分已盡,但總該有某人、以某種方式畫上句號。就這樣,一個下午下班的時間,我在辦公室接到了她的電話。



「我是繪裡。Naru還好嗎?」

多年沒聽到繪裡的聲音了。心情已然淡定不少。電話中,我告訴繪裡這些年我的總總;繪裡則說,她回去青森後,努力養病,學瑜珈,調整體質。



「Naru,你有對象了吧?」繪裡問。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接著說:「我瞭解你的,若是有,她一定是美女,對吧?」繪裡半開玩笑地說。



我們嘻嘻哈哈帶過。電話後來在互道珍重聲中結束。



掛了電話,我望著桌上的茶杯,發呆。



「傻瓜,我的心中,『美女』兩字,是永遠留給妳的...」我心中默唸著,蓋上了電腦螢幕,離開了辦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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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20 18:21
她, 38歲,彰化縣,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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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20 18:11
她, 38歲,彰化縣,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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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20 15:01
她, 37歲,宜蘭縣,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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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20 14:13
她, 37歲,宜蘭縣,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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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19 19:20
她, 38歲,彰化縣,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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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16 08:35
她, 44歲,亞洲其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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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16 08:23
她, 44歲,亞洲其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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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16 08:02
她, 44歲,亞洲其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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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16 06:24
她, 44歲,亞洲其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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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3-16 05:04
她, 35歲,苗栗縣,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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